第十二章 下水道

巴黎这座城市相当古老。

当伦敦还是泰晤士河上的一个小港口的时候,巴黎也只是西岱岛上的一个小渔村。战无不胜的罗马人先后入侵了这两个地方,他们称前者为“荒野”,后者为“沼泽”。一座又一座城市就在这个基础上诞生、发展、毁灭然后重建。城市的废墟被一层层埋藏在看不见的地底深处,就好像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庞大冰山,只有一小部分显露在街道的上方,而位于地下的那部分,才是积聚了几千年的糟粕与辉煌。

从未有人踏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地球在宇宙之中也不过是沧海微尘罢了。然而地下城市却无边无垠。你看不到它们,但是它们都在那里,过去发生的一切,从古罗马琉璃上的红宝石残片到埋在污泥中干枯的狼骨,每一颗历史的沙砾都从来不曾消失。

巴黎地下有它的道路、它的广场、它的密室、它的拱门和地窖,就好像一个四通八达的巨型蜘蛛网。破破烂烂的下水管道、潮湿污浊的沼气、无名的古代尸骨、石灰坑与残砖烂瓦,无数的往事形成迷宫,梅罗文加王朝的宫闱密语、维京人头盔上的尖角、塞纳河的污泥、圣母院与巴士底狱的地基,都在那下面,都在巴黎的下面。

阴渠分叉伸向四面八方,壕沟纵横交错、枝枝节节,像星图,像棋盘,像盲肠和死胡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拱顶不断地向下滴水,坑坑洼洼的墙壁散发着霉味和污水的气息,成群结队的大老鼠在深渊一般的地下城市里横冲直撞,精明的小脑袋瓜里装满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荣华富贵的梦想。

巴黎人开始对阴沟的治理是19世纪初的时候,所以,至少在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它还是上述的这样。

隧道又冷又湿,脚下还很滑。浓重的黑暗就好像暴风雨下的海水,一个大浪从正前方猛地逼压过来,罗莎几乎被呛了一口,因为莫名的阻力而迈不动腿。她摸索着井壁上的一个裂口,试图站稳脚跟。手指触摸到了墙里面一块光滑的东西,很可能是一片人骨——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是什么古老陶器的碎片也说不定——但其实并不太像。

罗莎的手不声不响地换了个地方,她没有害怕。或许是她知道即便是自己怕死了,也没有人会来搭救。

罗莎并不惧怕黑暗,自小如此。当她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刚刚明白事理,她就认为黑夜之于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契合感。和白天相比,黑夜可以让她安静,让她警醒,让她思考。她的敌人只存在于黑暗之中。她必须进入黑暗才能够工作。

何况当眼睛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之后,以她超乎常人的视力,也已经可以勉强分辨出从通气孔透进来一星昏暗的光亮,不知道是星光还是灯光,就好像夏夜的萤火虫一般模模糊糊地在前方的浓雾中浮动着,让她的眼睛恢复了一点微弱的视觉。

罗莎把加米尔的胳膊又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点,可以感觉到湿漉漉的液体正从两人中间淌下来,透过对方的斗篷,浸透了自己的衣服。加米尔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的身体冰冷而僵硬。但是他明显还活着,并且奇迹般地在罗莎的搀扶下艰难地迈着步子。

罗莎停下了脚步。“这样不行。”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喃喃自语,“我必须去给你买药和纱布,我们还需要蜡烛。”

加米尔没有吭声。一路逃亡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再加上刚刚跃入地底的大幅动作,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借着远处通气孔透进来的微光,从刚才井盖的位置,罗莎辨了下方向。此刻他们应该是在圣查理大道下面,靠近会议街。罗莎记得那附近有一大片店面,应该可以拿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接下来,沿着坑洼潮湿的地道,两人互相扶持,又往上坡的方向走了几步,来到一个相对明亮的拐角处。那里有一个略微宽敞的空间,头顶管道的结构和他们跳下来的那个井盖几乎相同。罗莎伸手扶住凸凹不平的墙壁,登上几步试了试之后跳下来,用靴尖扫去周围瓦砾,把自己的厚斗篷解下来铺在地面上,然后小心扶着加米尔靠墙安顿下来。

她从靴筒里抽出刚才那支纯银匕首放到对方手里。

加米尔的手不停地发着抖,他的手臂毫无力气,根本就握不住那只匕首,似乎立刻就要昏过去了。

“拿着它以防万一。”罗莎把匕首强塞入加米尔手中,“我马上就回来。”

罗莎让对方在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躺下身子。她扯下过长的裙摆,紧紧缠住加米尔腰间的伤口。

“我马上回来。”她重复,然后借着墙壁上的坑洼灵巧地几步攀爬至顶,侧耳听了片刻,最终挪开那里的井盖钻了出去。

一片明亮的星光倏地洒进下水道,然后又随着井盖挪动的声音消失了。

那光线消失得太快,致使眼睛出现一种错觉,似乎看到萤火般的星光仍在黑暗里闪烁,而原本躺在墙角的加米尔突然在那荧光中坐了起来。

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奇怪,因为他受的伤太重,失血太多,就在片刻之前还完全动弹不得。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丁点儿受伤的痛楚。紧接着,加米尔用灵巧的双手利索地解开了那块紧紧缠在自己腰间的布料。

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布料包扎下殷红一片,衣裾被割得翻了起来,几层衣服都被染红了。那必定是一个极其深邃的伤口。下手的人狠而准,几乎一刀致命。但是此刻伤口的主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加米尔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一层层掀开,把那个伤口完全露出来。所幸它已经不再淌血了,除了皮肤上一片血肉模糊,看起来极其可怕以外,其实伤口并没有想象中深。只是一道狭窄而浅薄的小裂缝,在白皙的皮肉上咧开鲜红的口,就好像突然露出了一个诡谲莫测的微笑似的。

加米尔用袖口一层层的厚蕾丝花边垫住手心,像捡起一只烧红的烙铁那样捡起罗莎留下的那支银匕首——这支匕首自罗莎走后就被他立即扔在了地上——然后做了一件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对准自己肋下那道血肉模糊的创口,小心翼翼地插入银匕首的尖端,然后,狠狠一划!鲜血大量奔涌而出,把雪白皮肤上的那道血红色微笑打开得更加灿烂而辉煌。加米尔咬紧嘴唇,把衣服一层层地放下来,再按原样丝毫不差地系好那块罗莎裙子上的布料。

当这一切都做好了之后,加米尔不动声色地重新躺了下去,眯着眼凝视着头顶通风口透下来的模糊光亮。肋下,殷红的鲜血重新染红了内衣、中衣和外套,加米尔半眯着眼睛躺在那里,感受自己血液的流动,似乎在享受着这伤痕所带来不可言喻的美妙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