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打破本土的藩篱后

人们在那广阔的庭院中

尽情交流,

和善地漫步。

——普南杜·帕特里

“任何东西在晨光里看起来都更加可爱。”阿姆丽塔说。

我们在酒店的花园咖啡厅共进早餐。亲切的服务生为我们拿了一把儿童高脚椅,维多利亚坐在上面高兴地发出咕咕声。咖啡厅正对庭院里的花园,脚手架上的工人愉快地互相打着招呼。

我一边就着茶一点一点地啃烤松饼,一边阅读英文版的加尔各答报纸。一篇社论呼吁建立更现代的交通系统,报纸上刊登着售卖纱丽和摩托车的广告,满脸笑容的印度家庭成员们高举手中的可口可乐瓶子,同一个版面上还有一具尸体的特写照片——准确地说,是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脸像爆掉的轮胎一样稀烂,眼球向外凸出。昨天人们在豪拉车站一口无主的钢制箱子里发现了它——七月十四日,星期四——如有尸体身份的任何线索,请联系政府铁路公司豪拉警务督察,案件号NO.23dt.14.7.77u/s302/301I.P.C(S.R.39/77)。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到桌上。

“卢察克先生?早上好!”我起身跟走过来的这位中年印度绅士握手。他个子不高,肤色很浅,头几乎已经秃了,鼻子上架着厚厚的角质框架眼镜,精纺西装富有热带气息,剪裁无可挑剔,而且他握手的动作相当礼貌。“卢察克先生,”他说,“我是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卢察克夫人,很高兴见到您。”他微微鞠了一躬,握住阿姆丽塔的手,“昨晚未能迎接二位,我向二位致以真诚的歉意。我的司机弄错了航班信息,他告诉我孟买过来的飞机延误到了今天早上。”

“没关系。”我说。

“但是二位远道而来,却没得到合适的欢迎,实在是失礼了,真是万分抱歉。我们非常高兴看到贤伉俪的到来。”

“‘我们’是指谁?”我问道。

“请坐。”阿姆丽塔说。

“谢谢。多漂亮的孩子!她的眼睛和您一模一样,卢察克夫人。‘我们’是孟加拉作家协会,卢察克先生。我们一直和莫罗先生有来往,也很欣赏他出色的杂志。现在,我们期盼跟您分享最杰出的孟加拉……不,是最杰出的印度诗人的最新作品。”

“这么说,M.达斯还活着?”

查特吉轻轻笑了起来。“噢,千真万确,卢察克先生。过去六个月以来,我们收到了他的多封信件。”

“但是你见过他吗?”我追问,“你确定那就是M.达斯?为什么他会失踪八年?我什么时候能跟他见面?”

“慢慢来,卢察克先生。”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说,“慢慢来。我为您和我们作家协会的执行委员会安排了一次初步的会谈。今天下午两点,您方便吗?或者您和夫人希望先休息一天,在城里转转?”

我看了一眼阿姆丽塔。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如果我不需要翻译,她就和维多利亚一起留在酒店里休息。“今天就很好。”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点半会派车来。”

我们目送迈克尔·莱纳德·查特吉离开咖啡厅。在我们身后,竹子脚手架上的工人正在快活地朝着花园里路过的酒店员工叫喊。维多利亚砰砰拍打着高脚椅的托盘,为窗外的人助威。

酒店对面那片杂乱的空地上竖立着印度联合银行的广告牌。广告牌上没有任何图像,只有醒目的黑色字母印在白色的背景上:加尔各答——国家的文化之都?——一种猥琐的定义?作为银行的广告,看起来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查特吉先生派来的是一辆本地产的普雷米尔,司机身穿卡其色短上衣,头戴帽子。我们驶上乔林基街,在拥堵中缓缓前行,于是我终于有机会一瞥加尔各答白天的风采。

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什么都有,看起来有些滑稽。行人、三三两两的自行车、富有东方韵味的人力车、轿车、装饰着万字符的平板卡车、数不清的摩托车,还有吱吱嘎嘎的牛车,全都挤在一条狭窄破败的人行道上。牛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堵塞交通,它们不时把头探进商店里窥探,或是在新鲜的垃圾堆中埋头翻找。说到垃圾堆,不光是路边有,就连马路中央也不能幸免。我们经过的一段路旁,齐膝深的垃圾绵延了三个街区,就像道路两旁的堤坝。很多人满不在乎地在垃圾中跋涉,跟牛和乌鸦争抢能吃的东西。

除此以外,还有腰扎棕色武装带的警察指挥车辆停下来,好让排成纵队的女学生穿过马路,她们的白上衣和蓝裙子款式都很保守。下一个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座红色的小庙。香火与垃圾交织的甜腻气息飘进敞开的车窗。道路两旁颓败的建筑和电线上悬挂着红色的标语。到处都有棕色皮肤的人在马路中央横冲直撞——白色的衣服和棕褐色皮肤交相辉映,像一股股涌动的潮汐,他们呼出的湿气似乎让空气都变沉了。

白天的加尔各答令人印象深刻,虽然还是有些吓人,但昨晚那奇怪的恐惧和愤怒都已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试图分析自己在巴士里为何那么生气,但热浪和嘈杂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宇宙中所有的自行车铃声似乎都和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了一起,再加上人们的叫喊声和城市自身的背景声,共同组成了一道近乎实质的噪声之墙。

作家协会的总部设在达尔豪希广场外一幢灰色的庞大建筑里。查特吉先生在楼梯下迎接我,然后领着我爬上三楼。会议室很大,而且没有窗户。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有一幅残缺的壁画,绿色粗呢台面的会议桌旁坐着七个人,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抬起头来。

查特吉为我们做了介绍。哪怕在最合适的条件下,我也很难记住别人的名字,更别提现在,一连串孟加拉语的音节和一张张富有教养的棕色面孔很快就搞得我晕头转向。在场唯一的一位女士一头灰发,身穿厚重的绿色纱丽,她满脸倦色,不停地伸手整理着自己的领口,她的名字似乎叫作利拉·米纳·巴苏·贝利帕。

双方的口音差异让短短几分钟的闲谈显得异常艰难。但我发现只要放松下来,让音乐般的印式英语在脑子里流过,我很快就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他们铿锵顿挫的语调有一种奇怪的流畅感,差点儿让我着迷。突然间,一位身穿白色罩衣的侍者从阴影里冒了出来,为大家送上装满糖的有缺口的杯子、凝固的水牛奶和一点点茶。我坐在那位女士和委员会主席古普塔先生之间,他是一位高个子中年男人,脸庞瘦削,龅牙看起来有些凶狠。真希望阿姆丽塔在我身边,她的冷静正适合充当我与这些热情的陌生人之间的缓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