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加尔各答没有和平;

血腥的召唤在午夜响起……

——苏坎多·巴塔查尔吉

事情太顺利了。返回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想道。按照我的想象,身为调查记者,我应该身穿军用风衣——耶稣啊,在这么热的天气下——东奔西走,细心拼凑线索,解开这位幽灵般的孟加拉诗人神秘失踪又重新现身的谜团。可是现在,在我到达这座城市的第一个下午,谜题就已经解开。明天,星期六,我就能拿到手稿,带着阿姆丽塔和宝宝飞回家。我的文章该怎么写?这也未免太简单了。

我的身体坚持认为现在是清晨,但腕表告诉我,已经下午五点了。酒店附近老旧的写字楼里不时有上班族鱼贯而出,就像白蚁钻出灰色的化石残骸。聚居者在破烂的人行道上烧水泡茶,手提公文包的男人从熟睡的婴儿身上跨过。衣衫褴褛的男子蹲在阴沟边撒尿,就在离他不足六英尺的地方,另一个人在水坑里洗澡。我穿过那群共产主义抗议者,进入空调凉爽的酒店,感觉就像得救了一样。

克里希纳在大堂里等我。酒店助理经理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恐怖分子。一点儿也不稀奇。克里希纳的样子比昨天还狂野。他的黑发左右支棱,像一个个惊叹号;凸出的眼珠又大又白,在黑眉毛的衬托下分外醒目。一看见我,他立即露出大大的笑容,伸出双手趋向前来。我下意识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才意识到,克里希纳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了打消助理经理的疑虑。

“啊,卢察克先生!真高兴再见到你!我是来帮你寻访诗人M.达斯的。”克里希纳继续摇晃我的手,他还是穿着昨晚那件脏兮兮的上衣,古龙水的麝香味夹杂着汗味扑面而来。强劲的空调吹得我的胳膊开始起鸡皮疙瘩,我感觉到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

“谢谢你,克里希纳先生,但是没必要了。”我收回右手,“我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就能完成任务。”

克里希纳僵住了。他脸上的笑容遽然消失,浓密的眉毛在高耸的鼻穹上方紧皱起来。“啊,我明白了。你去过作家协会了,对吧?”

“是的。”

“是啊,是啊。关于我们那位著名的M.达斯,他们肯定给你讲了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那个故事满足了你,是吗,卢察克先生?”克里希纳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句时几乎变成了耳语。而且他一副心领神会的狡黠表情,惹得大堂对面的助理经理皱起了眉头。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以为作家协会跟我说了什么?

我迟疑了。真见鬼,我不知道克里希纳跟这整件事有什么关系,也不打算花时间去弄清楚。我暗自骂了阿贝·布龙斯坦几句,谁让他自作主张,打乱我的安排,还害我被这个怪人缠上。与此同时,我清楚地知道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正在等我,而且事情的走向让我很不愉快。

我的犹豫落在了克里希纳眼里,他倾身抓住我的前臂。“我想请你见一个人,卢察克先生。他会告诉你关于M.达斯的真相。”

“你是什么意思,真相?那个人是谁?”

“他不愿意透露身份。”克里希纳低声说。他的掌心潮湿,眼白中浮现着丝丝缕缕的黄色血管,“听完他的故事以后,你一定能理解。”

“什么时间?”我脱口而出。我之所以没有叫他滚开,完全是因为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整件事让我感觉不太踏实。

“现在!”克里希纳得意地一笑,“我们可以马上去见他!”

“不可能。”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我得上楼去洗个澡。我答应过我的妻子,要跟她一起出去吃晚饭。”

“啊,对,对。”克里希纳点点头,舔了舔下排的牙齿,“当然。那我把会面安排到九点半,可以吗?”

我犹豫了一下。“你的朋友提供信息是想要钱吗?”

“哦,不,不!”克里希纳举起双手,“他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只是我的确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九点半?”我问道。想到要在加尔各答的夜晚外出,我就感觉不太舒服。

“是的。我们去一家咖啡馆见他,那家店晚上十一点打烊。”

咖啡馆。这个词听起来真亲切。如果能拿到一些有用的素材……

“没问题。”我说。

“到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卢察克先生。”

抱着我女儿的那个女人不是阿姆丽塔。我停下脚步,手还放在门把手上。要不是阿姆丽塔及时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我估计还得傻站在原地,甚至迷惑地退回走廊上。

“噢,博比,这位是卡马克雅·巴拉蒂。卡马克雅,这是我的丈夫,罗伯特·卢察克。”

“很高兴见到您,卢察克先生。”她的声音就像拂过花朵的春风。

“幸会,呃——巴拉蒂小姐。”我傻乎乎地眨了眨眼,望向阿姆丽塔。我一直觉得阿姆丽塔纯真的眼睛与柔和的脸部线条美得惊人,但有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做对比,我只能看到她脸上属于中年人的皱纹、微微叠起的双下巴和鼻梁上不完美的凸起。年轻女子的倩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像灯泡留下的残影。

她墨玉般漆黑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她的脸是略尖的椭圆形,曲线非常完美;柔软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专为欢笑而生,无比性感;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得超乎想象,厚重的眼影和浓密的睫毛衬得瞳孔格外漆黑,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灯塔,仿佛能洞察一切。她的眼神中有东方的微妙韵味,也有一缕西式的风情,混合着天真与世俗,什么都恰到好处。

卡马克雅·巴拉蒂非常年轻——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她身穿一件丝质的纱丽,轻得仿佛飘浮在身体上方;浑身上下流露出甜美的女性气息,就像拂面而来的怡人和风。

我一直以为鲁本斯画作中厚重的色彩和诱人的肉体是“骄奢淫逸”的最好诠释,但这名年轻女子单薄的身体和层层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肌肤却让我体会到了这个词的真切含义,我感觉嘴里发干,脑子一片空白。

“卡马克雅是M.达斯的外甥女,博比。她想了解一下你要写的这篇文章,我们已经聊了一小时。”

“啊?”我看了一眼阿姆丽塔,重新将视线投向女孩身上。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的,卢察克先生。我听到有小道消息说,我舅舅给几位老同行写了信。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他……他现在好吗……”她垂下眼帘,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在一把扶手椅边缘坐下。“没有,”我回答,“我是说,我没有见过他,但他很好。嗯,不过我也很希望见他。我正在写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