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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早就走。”阿姆丽塔大声说。

克里希纳耸耸肩。男孩对车夫说了一句话,车夫拉着我们离开庭院。查特吉的车跟在我们身后,再往后半个街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泊位。轿车后有一辆慢吞吞的牛车,车里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想到牛车的车夫没准儿就是警察局派来跟踪我们的条子,我差点儿笑出了声。男孩用孟加拉语吼了一句,拉车的苦力扯着嗓子回答了他,然后加快了脚步。

“他说了什么?”我问阿姆丽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男孩说的是‘快点儿’,”阿姆丽塔微笑着回答,“车夫说,这几个美国人沉得像猪一样。”

“嗯。”

我们穿过堵成了一锅粥的豪拉大桥,与眼前的情景相比,我之前见过的一切堵车都显得不值一提。桥上的行人和车一样多,无论是步行者还是机动车的数量都已达到道路的容量上限。这座桥梁由错综复杂的灰色纵梁和坚固的钢网筑成,横跨浑浊的胡格利河,总长超过四分之一英里,远远看去像是给孩子玩的桥梁建筑模型。我举起阿姆丽塔的美能达相机拍了张照片。

“你为什么要拍照?”

“我答应过你父亲。”

男孩冲着我挥舞双手,急促地反复喊了几句话,听起来语气不善。

“他说什么?”

阿姆丽塔皱起眉毛:“他的口音我不太听得懂,不过大概是说,拍这座桥的照片是违法的。”

“告诉他没关系。”

她用印地语说了一句,男孩不高兴地回了句孟加拉语。

“他说有关系,”阿姆丽塔转述,“他还说,我们美国人应该把间谍的活儿留给卫星去干。”

“耶稣啊!”

人力车停在一座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砖石建筑外面,这里是豪拉火车站。查特吉的车和后面那辆灰色轿车已经消失在桥上的车流之中,看不到任何踪迹。“现在怎么说?”我问道。

男孩转身取下帆布小包送到我手里。它的重量吓了我一跳,我立即解开拉绳,检查包里有什么东西。

“老天爷,”阿姆丽塔说,“这么多硬币。”

“不仅仅是硬币,”我拈起一枚,“全是印着肯尼迪头像的五十美分硬币,至少有五六十个吧。”

男孩指指车站入口,急促地说了一句话。“他让你进去,然后把这东西交出去。”阿姆丽塔转译。

“交出去?给谁?”

“他说有人会问你要的。”

男孩满意地点点头,伸手从包里抓了四枚硬币,然后跳下车消失在人群中。

维多利亚手舞足蹈地想抓硬币,我系紧拉绳,看着阿姆丽塔。“呃,”我说,“现在全靠我们自己了。”

“听凭您吩咐,大人。”

小时候我觉得芝加哥的商品市场就是我能想象的最大建筑。然后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有幸进了一次肯尼迪航天中心的航天器装配大楼,当时领着我参观的朋友说,有时候室内会有云朵出现。

豪拉火车站比那两栋大楼更加令人震撼。

整幢建筑物似乎是为巨人而建的。一进门就能看到十几条火车轨道,上面停着五个火车头,其中有几个还在冒烟;数不清的小贩推着浓雾蒸腾的小车,叫卖各种我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东西;成千上万的人汗流浃背地挤来挤去,还有更多人或蹲或睡,甚至有人在做饭——他们就住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嘈杂刺耳的声音,你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叫喊,更无法静下心思考。这就是豪拉火车站。

“圣母在上啊。”我惊叹。一副飞机螺旋桨挂在离我头顶几英尺外的大梁上,正在缓缓搅动沉重的空气。远处还有十几台类似的风扇,为嘈杂的车站又增添了几分噪声。

“怎么啦?”阿姆丽塔喊道。维多利亚伏在母亲胸口嘟囔着什么。

“没事!”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瞎逛,努力推开人群,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阿姆丽塔扯着我的袖子,我弯下腰好让她能凑到我耳边说话。“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

我摇摇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弄肯尼迪硬币吧。”

“你说什么?”

“没事。”

一个矮个子女人走向我们,她背上的那个东西可能是她的丈夫。那个男人的脊柱扭曲成古怪的角度,一侧肩膀直接长在了驼背上,双腿像无骨的触须一样埋在女人的纱丽皱褶中。皮包骨头的黝黑手臂拦住了我们的路,掌心向上摊开。“巴巴,巴巴。”

我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到他手里。他的妻子遽然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向我们伸出双手。“巴巴!”

“我应该把整个袋子都给她吗?”我冲着阿姆丽塔叫喊,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有十几只手挤到了我面前。

“巴巴!巴巴!”

我试图后退,但无数手掌堵住了我的后路。我开始迅速分发硬币。那些手紧紧抓住银色硬币缩了回去,随后又迫不及待地伸出来继续索要。忙乱中我瞥见阿姆丽塔和维多利亚站在十英尺外,不由得暗自庆幸我和她们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聚集在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刚才还只有十个或者十五个人吵吵嚷嚷地伸手索要,几秒之后就变成了三十个人,然后是五十个。感觉像是万圣节,我正在忙不迭地向“不给糖就捣乱”的孩子分发糖果。但事实很快打破了温和的幻象,一只因麻风而溃烂的黑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粗糙的手指直接戳到了我脸上。

“喂!”我大喊了一声,但是比起这群暴徒制造的噪声,我的抗议显得那么软弱无力。我周围起码挤了上百个人,而我成了圈子的焦点。拥挤造成的压力让我害怕起来。一只摸索的手不小心撕开了我的上衣,我顿时袒胸露怀。不知道谁的手肘狠狠地撞上我的脑袋侧面,要不是四面八方都有人挤着,我肯定当场就倒下去了。

“巴巴!巴巴!巴巴!”人群开始向月台边缘移动,从月台到铁轨有六七英尺的落差。背着残疾男子的女人突然惊叫起来,她的背带松了,男人掉进了沸油般激昂的人群中。我身旁的一个男人开始尖叫,然后不断用手掌侧缘拍打另一个人的脸。

“真他妈见鬼!”我嘟囔着把帆布袋抛向空中。袋子划过一道懒洋洋的弧线,在空中翻了过来,硬币哗啦啦地撒在这群暴徒和一个高声叫嚷的米贩头上。人群的叫声陡然高了一个音调,发狂的人们纷纷涌向月台内侧,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重物砸在铁轨上的沉闷声响。一个女人在我咫尺之遥的地方放声尖叫,唾沫直接喷到了我身上。背后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跄着向前倒去,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一条纱丽,最终还是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