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心(第6/6页)

“进来。”门里传出一个声音。

沐瑞又深吸一口气,然后进去了。

茉瑞安小而朴素的书房和玉座的不同,四壁是黑木墙板,家具朴素耐用,基本没有任何装饰。沐瑞怀疑一百年前的见习生都能认出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也许两百年前的人也可以。门后有一张小茶桌,桌角浅浅的刻痕组成了一幅怪异的图案,这张茶桌可能有超过二百年的历史了。一侧墙上挂了张镜子,镜框上的镏金早已斑驳不堪。对面墙边立着一只小柜子,沐瑞尽力不去看它。那里面放着皮鞭和皮带,还有一只拖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前两者更要恐怖。

令沐瑞惊讶的是,茉瑞安竟然站着,而不是坐在她的书桌后面。她很高——沐瑞的头顶只够到她的宽下巴——半数灰白的头发束在颈后,她不老的容颜几乎完全掩盖在慈母般的外表之下。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受训中的年轻女子都愿意靠在她肩上哭泣,虽然她也曾多次把她们弄得痛哭流涕。她既和蔼又平易近人,而且善解人意,除非你坏了规矩。茉瑞安在挖掘人隐瞒的秘密这方面有着非同寻常的天赋。

“坐吧,孩子。”她严肃地说。

沐瑞心怀戒备地坐在写字台前的小凳上。肯定是件坏消息,但究竟是什么呢?

“我没办法说得更委婉一些了,孩子。雷芒国王昨天遇害了。他的两个兄弟也遇害了。谨记人人都是因缘中的丝线,时光之轮照它自己的意志运行。”

“愿光明照耀他们的灵魂,”沐瑞庄重地答道,“愿他们在创世主的手中得到庇护,直到重生之日来临。”

茉瑞安微微一抬眉毛,无疑是在惊讶沐瑞在听到三位叔辈同时离世之后竟没有痛哭流涕。不过她也并不了解雷芒·达欧崔。他是一个冷漠的人,熊熊燃烧的野心是他身上唯一的热度。沐瑞认为他之所以没有结婚,是因为成为凯瑞安王后的殊荣仍不足以引诱任何女子委身于他。莫瑞辛和奥德坎则更糟,两人胸中都燃烧着超越常人十倍的激情,却以暴虐和残忍的方式发泄出来。他们都鄙夷她父亲,因为他是个学者,而且他第二次婚约的对象也是位女学者,没有给达欧崔家族带来土地和有价值的姻亲关系。她会为他们的灵魂祈祷,但三位叔叔的去世远不及贾克·万的不幸更令她悲伤。

“你受到惊吓了。”茉瑞安喃喃道,“一定是太震惊了吧,不过你迟早会缓过来的,到那时你再来找我吧。明天你不必再出城了,我会把这个情况转告玉座的。”在有关初阶生和见习生的事务上,初阶生师尊拥有最终决定权。茉瑞安在发现塔摩拉没有和她商议就把所有见习生派出城时一定大为光火。

“多谢您的好意。”沐瑞赶紧答道,“但不必了。我手头有事情做可能反倒更好过些。而且还有朋友陪着我呢。如果明天留在这里,我就只能一个人待着了。”

茉瑞安似乎没有被完全说服,她似乎仍旧认为沐瑞的心底还藏着苦痛,需要她去关怀。她又安慰了沐瑞一番,就放沐瑞回房了。沐瑞进屋后发现房里的油灯点着,炉火烧得很旺。毫无疑问这是史汪帮她做的。沐瑞本想再去史汪房里看看她,不过她现在很可能已经睡了。

要再过一个小时,饭堂才会停止供应晚餐,但沐瑞已然没有任何食欲了。她跪在地上,开始为叔叔们的灵魂祈祷,这是赎罪的苦修。她并不打算效仿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苦修的两仪师——她们说那是为了补偿——她认为那纯粹是犯傻。但是无论她的血亲生前有多恶劣,都不该在他们去世之后毫无表示,那会是严重的过错。在确信女佣已经开始打扫饭堂之后,她才起身宽衣沐浴。她用一点火之力稍稍热了下水。冷水洗浴也算苦修的一种方式,但凡事总要有限度。

她吹熄了灯,设下一处结界,以防她在睡梦中侵扰到其他人的梦境——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任何有导引能力的人身上,她们有时会把周围的人带入自己的梦境之中。然后她爬进毯子。她确实很累了,不一会儿就入眠了。不幸的是,她做起了噩梦。噩梦里既没有她的叔叔们,也没有贾克·万,却有一个躺在覆着积雪的龙山山坡上的婴儿。梦境中,闪电划过阴云密布的天空,婴儿的哭声厉如雷鸣。她又梦到了一个没有面孔的年轻男人,天空中仍旧电闪雷鸣,但这些闪电却是他的杰作。城市在燃烧,诸国都在燃烧。真龙已经转生。她哭泣着从梦中惊醒。

炉火已经燃尽,只剩下发着红光的焦炭。沐瑞没有再往炉里添柴,她用炉铲铲起炉灰盖住焦炭。她没有回床上继续睡觉,而是裹着毯子走出了房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睡着,但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她不要一个人睡。

本以为史汪肯定已经睡着了,但当她悄悄溜进了史汪的房间、迅速关上房门的时候,听到史汪轻声叫道:“沐瑞?”房内小壁炉里的炉火还没有燃尽,借着火光她可以看到史汪正在把她的毯子拉到一侧。

于是沐瑞没有多说,立即爬上床。“你也做噩梦了吗?”

“没错。”史汪重重地喘了口气,“她们能做什么,沐瑞?就算她们找到了他,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她们可以把他带回白塔,”沐瑞答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比内心更自信些。“他能在这里得到保护。”她希望如此。并非只有红宗两仪师会无视预言,想要将他驯御或者处决。“他还能在这里受到教育。”真龙必须要学习很多东西,他必须像王族一样精通治国之道,像将领一样精通作战之道,还要像学者一样熟习历史。维林两仪师说过,统治者犯下的绝大多数错误都源于对历史的无知,他们在无知之下重蹈了前人的覆辙。“他还可以在这里接受指导。”这是重中之重,必须要确保他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白塔里没人能教他导引,沐瑞。”这话没错。男人导引的方式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就如同男人和女人本身一样天差地别,维林曾这样说道。鸟儿不可能教鱼儿如何飞翔。他只能依靠自己学习,而他的性命完全仰仗于此。预言并没有说他会在末日之战前就陷入疯狂,也没有说他不会。预言只说他是末日胜利的唯一希望。但她不能放弃信念,决不能!

“你觉得塔摩拉今晚会做噩梦吗,史汪?”

史汪哼了一声,“两仪师从不做噩梦。”但她们还不是两仪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们一直都无法入眠,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沐瑞不知道史汪看到了什么——她问不出口。但是龙山雪坡上哭泣的婴儿和无脸男人从天空中召唤闪电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浮现。即便醒着,这些梦魇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