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2/7页)

“……萧凤合?”何长顺吃了一惊,这人不是与翁笛兄弟相称么?两人一道回来桂川县,想不到背后却有这些七拐八弯的干系。

龙蒴燃起梦甜香,青灰色烟雾在炉中袅袅升腾,泛起浓郁却灵巧的香氛。这香燃得快,刚点着便有一股甜味冲起,像绮丽梦境的大幕被一双妙手拨开,展露各色甜蜜柔腻的温存宝藏,诱人探头细看。然而,若靠近,这甜香便骤然浓郁起来,使得人呼吸一窒,被迫后退两步,方能再次体悟到此香的温柔充盈,绵密无间,似桃皮上细细绒毛,若有若无,柔软熨帖,满布周身每一处,四肢百骸皆沉浸在这捉摸不定又无所不在的香海中。初嗅此香,似于漆黑舞台中骤见光耀,一名舞者惊艳登场,踏着铿锵步伐,将鼓点踩得咚咚作响。大开大阖的亮相后,她很快温柔起来,轻舒水袖,柔展腰身,摇摇如春柳,款款似娴花,将她所有的柔情与四散的媚态都挥洒开来,整个舞台似乎都成为她动人风韵的一部分,就这般起起伏伏,轻歌曼舞,将人带入痴罔沉醉的梦境中。

“不错。”龙蒴轻轻赞道:“短短几支梦甜香,竟能制得如此旖旎。我被封印前,也曾接触过一些上等香品,却不曾见过如此活灵活现的香,看来这百余年间,香道亦大有进展。不知师承自哪位名家?”

迎香笑笑,摇头道:“还是不说了,玷污他老人家名声。”

“也罢。这时代的制香者,你说了我也不认得。”龙蒴转过头,专心盯着炉中萦绕的香烟。

翁笛独自高卧房中,鼾声不断,嘴角流涎,酒瓶子翻倒在地下,身旁摊开一封书信,隐约见得写有“李赋声、许你知县”等字样。门外一名心腹蹑手蹑脚走过来,大着胆子轻轻叩了叩门,低声唤道:“少爷,做法事的道士要结清银子。”等待片刻,不见回音,又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摇摇头转身去了。

“烦人。”翁笛本已醒,虽听见人唤,却懒得起来答应,翻了个身,低声嘟囔道:“自从回到这桂川县,就没能睡一个好觉,总梦见老头子,当是他托梦吧,却又支支吾吾不说话。”他拿起信翻看两眼,啐道:“老货,说什么把李赋声搞下去,许我本地知县做。先前那般信誓旦旦,言必会派人来配合我,至今却不见动静,只晓得催促我的人去衙门口哭闹。到时若真让李赋声下了台,还不得我再拿出许多银子打点关节?这些省城里的老油子,个个都不是好东西,爷爷我光这一路,就不知在萧凤合面前伏低做小、装疯卖傻了多少,若只谋得一个知县位置,岂不屈就了?”他吸吸鼻子,突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甜香,飘飘荡荡,似萦绕在鼻端,更似已浸入了脑子里。诧异之下,翁笛翻身坐起,四下一看,却不见有香炉等物,不由奇道:“哪里来的香味?”一语未尽,已觉眼酸骨软,浑身无力,慢慢倒在床上。

暮春时节,芳草连天。

一副亦真亦幻的画卷在翁笛眼前展开。蒙蒙细雨中,远处黛色的青山如大师信手涂沫,不经意中显出沉稳。近处,几间草庐摇摇欲坠,瘦骨嶙峋的牛懒洋洋卧在屋后,还有两只鸡四下啄食。

“当家的,屋里快没吃的了,你还要去甚省城?”一名憔悴妇人站在门口,粗布衣衫,挽着乱糟糟的发,头上连木钗也没一根,满面风霜,瘦弱身躯半倚在锄头上。才说一句话,她便咳起来,半晌方缓过些,大口喘着气,愁眉苦脸地对屋中人道:“这功名哪是那么好求得的?孩儿还小,等两年他大些了,能帮衬我做些杂事,你再去省城不迟啊。”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屋内传来一个男人声气,高声道:“我不求功名,还整日读什么书?我不读书,你就只晓得孩儿叫二狗,连翁笛这大名都起不出来。”

“叫甚名……也没那么要紧。”妇人道:“我们穷苦人家,糊住这张嘴才是第一等大事。你要读书,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但如今家里实在艰难……”

“艰难又怎的?!”屋内人咆哮起来:“再艰难,官府便会为你改掉科考的日子不成?!”他叹口气,语调变得温存,笑道:“娘子,你莫要糊涂,为夫早一日考得功名,也早一日让你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么。”

“好日子……”妇人嘴里喃着这三个字,低头盯住地下的泥土。泥地上正有几只蚂蚁来来去去,身上隐约可见负着残渣碎屑,忙忙碌碌搬运着。似从亘古之初,它们便开始这般没有尽头的劳碌,顺着同样的路子,终日低着头,直到遥不可见的未来。她看着泥土和蚂蚁,似有些恍惚,低声道:“自嫁与你,便是好日子。有口饭吃,有粗布衣穿,每日耕作,侍奉夫君,养育孩儿,皆是奴家的好日子。只不过,夫君你想要的好日子却并非这样,我原先竟是不知的……”

“娘子。”屋内人走出来。这青年一身簇新的干净长衫,头上扎着葛巾,长得浓眉大眼,颇为英伟,看起来竟比那妇人还青春几分。他伸手握住妇人的手,两双手叠在一起,越发显出他的白净修长,不沾尘土。妇人默默凝视着相握的两只手,缩了缩肩头,眼里浮起一层水雾,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下了。这青年似乎都没看见,只朝妇人柔声道:“娘子,这几年辛苦你了,此趟去省城,为夫必定博得功名回来,接你们母子过好日子。”

妇人闻言再不说话,只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嗓子里似哽咽了两声。

翁笛看着面前这一切,眼睛渐渐湿润起来,鼻孔里喷出热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似一匹即将脱缰而去的马。他知这是梦,自己又陷入了那个诡异的痴梦中,可是……何人造得这般栩栩如生的梦?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回想的过去,竟在梦中重演了。他不敢去探寻,亦不敢深思,这究竟是梦,还是来自过去的幻影?是老头子阴魂不散,抑或是谁人的阴谋?但无论如何,此刻情景再现眼前,他绝不能再只是看看。

翁笛蹒跚走上去,走入这幅亦真亦幻的画卷,成为画中另一个摇曳的符号。他站在相依的两人身旁,指着那妇人,对青年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要死了。”

娘要死了,爹。

青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在妇人耳边安抚了两句便抽身而去,妇人看他逐渐走远,眼里的水雾终于落下来。草庐旁,一个小小身影探出头,目送青年的背影渐行渐远,融入青灰色雨雾,成为远处一个小小黑点,最后终于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怯生生问道:“娘,爹又去哪里?”

“爹去省城考功名。”妇人擦干眼泪,回身对孩子勉力一笑:“二狗啊,爹考了功名,就接我们去省城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