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3/7页)

“省城……”孩子咬着手指,似不明白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翁笛茫然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种种。四周的景色似乎流动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轻轻拨动平静的水面,振荡的水纹渐次荡漾开,搅动静默的时光。草庐上的茅草变得稀疏,瘦弱的耕牛更不易驾驭,鸡生了仔儿,又产些蛋。妇人小心翼翼地捡起蛋,抚摸许久,看看门边拔高了个头的孩儿,将蛋揣在怀里,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又拿出来,一个个收到床下的篮子里,拿干草细细盖好,自言自语道:“还是莫吃了,拿去给村头的私塾先生,秋后让二狗也跟着去识字吧。”

一切都还能看出它们当初的模样,只有那妇人,只有她以飞快的速度苍老憔悴下去,脸上残留的秀色变得灰暗,嘴里呼出混了咳嗽声的浊气,背似乎永远也打不直。她渐渐连拄着锄头站立的气力也快没有了。

“娘,你歇歇吧,不要等他了。”

翁笛悄声劝她,她却浑然不知,每日劳作过后,总捧着一点糟烂的吃食坐在门口,对着那青年离去的方向边吃边看,直到太阳落山,四周完全黑下去,才摸索着回屋。

在她眼中,门前这条崎岖的道路连接着两个世界,一个在现实,一个在幻境。她并不盼望幻境能带来富贵,只盼这幻境早日将她的丈夫放回来。

苦夏将尽,这日夕阳红得似血,妇人又在门前眺望,落日在山道尽头投下一片变幻莫测的黯红。突然间,山道尽头遥遥出现一人,蹒跚着进入她的视野,她顿时呆住了,站起身来,定定瞪着那方细看,半晌,她猛地丢开锄头,疯一般奔上去,眼里涌出泪水,嘶喊着:“当家的,当家的你怎的了?!”

她早已干涸流逝的青春活力似乎在这一刻全数回归,平时站都站不直的身躯变得矫健舒展,如原野上四散的野兔般灵活。她跳跃起来,飞快越过了两个土坑,朝那人的方向奔去。翁笛看她远去,先是一愣,接着忽然明白过来——是那个时刻到了。他头皮发紧,嘴里泛起阵阵苦涩,肺里似乎架了一具风箱,鼓得霍霍作响,浑身上下却一片僵硬,连手腕都动弹不得。深吸口气,翁笛压下心里沸腾的恐惧与悲哀,拔腿紧随妇人向前飞奔。他边跑,边忍不住哭喊起来:“娘,不要跑,不要跑!”

妇人听不到,她满面潮红,往那人的方向奔去,眼里满盈希望与痛楚。她奔跑着,那人却依旧慢慢挪动步子,等离得近了,方才看清,他已不复离去时的白净潇洒,此刻浑身污迹,满面灰败,衣衫破落成缕,拖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妇人奔至他面前,呜咽着将他搂住,颤声问道:“怎弄成这样?”

青年轻轻挣了两下,那妇人却抱得很紧,只能由她搂着,扭头道:“没能考到功名,还被人打伤了腿。”

“给我看看。”妇人扶他在路旁坐下,轻轻撩开衣衫,见他腿上条条伤痕,好些都叠在一起,可想见当时人下手之重,还有几处伤已开始烂了,红红紫紫,肿胀流脓,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看着这些伤处流泪,点头道:“罢了罢了,那省城人岂是好相与的?万幸都是皮肉伤,不曾折了腿骨,我们回家去慢慢养,两三月便好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道:“从今往后,便都罢了吧,我再给你生个孩儿,咱们一家就在村里过活,莫想什么功名了。”

“嗯,都罢了。”青年点点头,第一次如此顺从她的意思,低声道:“听娘子的,都罢了。”

“他在骗你!”翁笛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虽知无法同二人交流,但此刻心头伤痛愤怒难抑,忍不住指着那青年,朝妇人咆哮道:“他都在骗你!待到你们回去,他洗净吃饱,你问他为何弄成这样,他会说是赶考途中路遇贼匪,抢走了盘缠,考场上又遇考官不公,将他的名圈给了别人,他不服气,想去理论,结果给人打成这样,只能慢慢挪回家来。其实是他文章比不过别人,没有考中,又不甘就此回家,于是动了歪心。仗着自己皮相白净英伟,自称未曾婚娶,妄图攀附省城豪门,娶人家的女儿,不想被人告发,言他在家已有妻儿,人家老爷大怒,将他狠打了一顿扔出去,这便是我们今日见他这般模样的因果!而你……你……”翁笛满面泪水,嘶声裂肺地哭喊起来:“你因劳累过度,早已重病缠身,今日又过于激动,伤了心脉,奔跑一阵,风热侵肺腑,过不到两月便去了……这些事,皆是他在你坟头上哭诉与我知道的!”

妇人扶着青年慢慢走在山道上,长日将尽,最后的霞光落在她肩头,为她镀上一层蒙昧的金光。

“孩儿,为父确实做了错事,但我真的悔改了。”突然,前方的青年回过头来,朝翁笛叹道:“此刻我是真死了求取功名之心,只想着回家同你们母子一道过日子,怎知……怎知她熬不住,却先去了。”话音刚落,他已流下泪来,在肮脏脸上冲刷出两条蜿蜒的小溪。

翁笛想不到他还能同自己说话,一时愣住了。四周薄雾开始流动,空中似荡起层层青灰色的涟漪。涟漪起伏,妇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一半浮上去,如沙尘般融入灰色天幕中,一半却沉淀坍塌下来,在他眼前堆成一方小小的坟冢。冷风呼号,鸦鸣凄凄,青年看着他,拿手抹了把脸,皱纹渐爬上他白净俊逸的脸孔,眼角也开始垂下去,露出凄苦苍老的容色。

“孩儿,爹为功名所误,一心想着发达,去享那省城富贵尊荣,谁知汲汲营营半天,却不得好下场,狼狈回来,心里悔恨得紧。”他眼角又渗出泪水,低声说道:“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

翁笛心头奔涌的热意和急怒逐渐冷硬下来,像饱经风吹日晒的山崖般尖锐,满布层层叠叠的错峰与棱角,对眼前这人的忏悔,他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自己没本事,考不中功名,于是又埋怨起功名本身来了么?”

那人闻言沉默了,抱着头慢慢蹲下去,浑身颤抖。翁笛并不理睬他,继续说道:“娘亲死后,你整日借酒消愁,喝得浑浑噩噩,满嘴乱说乱骂,一会儿打自己耳光,说你自个儿没本事,对不住娘;一会儿又把我抓来责打,说是我淘气不知长进,才累死了娘。你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每日都要喝酒,欠下一堆酒钱,还得靠我满山割草打柴去还账……你一喝酒必烂醉,醉了就摔杯砸碗,糟蹋得家里没一件好东西!我那时不过六、七岁光景,跟着你过活,整日惶恐不安,只记得娘死前叮嘱我要好生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也是你这辈子的心愿。我记着这话,便拼了命去苦读,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