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第2/8页)

“原来如此。”龙蒴点头道:“那倾枝姑娘我也见过,确实有些娇纵不知进退,翁公子带她去省城,也难说好歹。”

“嘿,其实我也这般想的。不瞒您说,咱虽只是个跑堂下人,但店里每日人来人往,多少算有些儿见识,这些年来计较见过、阴谋见过,就是没见过转身上云端的好事儿。”说罢,小二嘻嘻一笑,转头朝门口瞅了瞅,对龙蒴道:“哟,正巧,海南黎峒的行商们回来了,您是否有事要问他们?我去帮您请过来?”

“不必,我自己过去便是。”龙蒴谢过小二好意,迎香本想随他一道过去,却被劝住了,让她就在此等候。她日常同自己说的香料等级、品相、价格等等,他心里都有数,上去问问不会吃亏的。她一个女人家,还是莫要亲自上前的好,说完自己走过去,同那几位行商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大略讲明来意。行商走南闯北,性子大多爽朗好客,听闻来者是买家,自然更加热情,当下就叫过小二,点些酒菜,拉着龙蒴在靠里的另一张桌上坐下来,边说笑,边谈香料之事。

迎香看龙蒴在那桌坐下,知一时半刻难以了结,也不去管,自个儿在窗边独坐,看着外边风景打发时间。雨势依旧,雾气渐浓,虽已近正午,但天色反比方才还黯些,阵阵凉意泛起,街上行人越发稀少,四周店堂的门楣都在雨雾里变得模糊。忽然,远处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白影,在空旷街道上显得十分孤单。迎香抬眼看去,却见那抹身影已近了许多,似乎瞬间就跃过了半条街道,伴着熟悉声音飘入她耳内。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这声音低沉飘渺,远近难辨,似已与雨水雾气融为一体。迎香一惊,仔细看去,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站在窗外不远处,手里撑把油纸伞。他先看了迎香一眼,紧接着便将视线朝里探去,定格在龙蒴的背影上。

迎香同他对视一眼,心头突突直跳,隐约腾起不安,扭头去看龙蒴。龙蒴却似乎并未察觉此人,背对着这方,只同行商们说笑。迎香又回头看过去,却不由错愕,眼前空余雨声潺潺,雾气蒙蒙——那白衣人已不见了。

是我看错了?

不,不会看错。

迎香手心里发汗,背脊上滑过一阵轻颤,忍不住想叫龙蒴,又拼命忍住了,佯装镇定,端起桌上酒杯,大口喝下去,想压压惊,却不善饮,酒水入喉,顿时咳嗽了几声。龙蒴听见,扭头来着她,眼中透出询问与关切,迎香不欲他担心,只摆摆手,他也不追问,继续同行商们相谈。待到香料之事说完,基本定下了,龙蒴将话题一转,问道:“各位觉着这家店子如何?”

“甚好。”领头的行商笑道:“房舍干净,饭食也对味,知咱们是岛上来的,还专门摆了个硕大的海螺在房里,看着亲切。”

“呵,毕竟换了东家,想来应有新气象。”龙蒴道:“我在南边有位友人,过段时间他雇的商队也要落脚本县,不知到时可有房舍……诸位见过东家吗?我想到时候同东家约几间房。”

“见过一面,东家也住在楼上,就尽头那间雅阁。前日里同他打了个照面,倒是个干净齐整的人,叫做……柳望之。”

“嗯……”龙蒴默默记在心里,又与行商们闲话几句,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桌上。迎香心头揣揣,早已坐立不安,见他回来,忙把方才白衣人之事告诉他。龙蒴听了并不说什么,让她莫多想,香料之事已办妥,若吃好了便回去。

两人结过帐,又撑着伞一前一后地返回,雨比先前略小些,雾气却更浓了,寂静街道上寥有人影,好些店铺干脆半掩起门,似乎已在雨声中昏昏睡去。走至回龙巷口,龙蒴顿了顿,似有话想讲,片刻后,却只发出一声叹息,对迎香道:“走罢,回去。”

接近门前,龙蒴脚步慢了些,迎香反而走在了他前面,忽尔一抬头,见方才那白衣人正站在门口,依旧撑着那把油纸伞。迎香一愣,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你是何人?”话音已落,白衣人却并不理睬她,只在龙蒴面前略一躬身,低声道:“许久不见了,龙君。”

“嗯,百余载弹指一挥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秦鉴。”龙蒴声音淡淡的。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他微微一笑,却带着苍凉与凄清之意。

“罢了,既找上门,那便屋里坐下说话吧。”龙蒴上前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又对迎香道:“这位是秦鉴,我昔年一位旧识,烦请娘子端茶来。”

迎香不知是何情况,只按他说的办,朝这人行了个礼,转身便去厨房烧水泡茶,这人目送她过去,低声道:“我未曾想到龙君也有娘子。”

“挂名夫妻而已,你坐。”龙蒴请他入座,“柴门窄户、粗茶劣酒,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莫要介意。”

“龙君忒客气了。”这人点头道:“能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已是我奢望成真,哪敢有什么要求。”

“不必如此。”龙蒴轻轻摇头,说道:“我未助你什么,那都是你的因果。不过……你既还有感谢我的想法,可见这么多年来并未后悔。”

“嗯……”这人露出微笑,眼底浮起一抹动人的温柔神色。“吾人的选择,从来无悔,多谢龙君给了我几十年梦幻般的幸福日子。”

“梦幻……”龙蒴口中喃喃这两字,摇头道:“你若将它视做梦幻,它便真会如梦幻般消失。这个道理,你至今还不愿懂么?罢了,不说这些,她何时去的?”

“三十年前。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那时刻我亦陪在她身侧。”

“嗯,有始有终,很好。”龙蒴点点头,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在屋中回响。此时厨房内,水已滚了,迎香漱过茶盅,细细将水倒进去,沏好今年的明前黄芽,捧出来为两人奉上,又默默退到后边房里,将厅留给二人。

“龙君的娘子……”这人看了看迎香,欲言又止。龙蒴摇头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我同她在这里,不过挂名夫妻,看顾着她,也当是还她放了我的恩情。”“呵呵。”这人轻笑,言语中透出隐约的苦涩:“龙君还是这般冷淡。方才几次明知是我来了,也佯作不知。我理解龙君不想见故人的心境,但实在是寻你多年,好容易遇见,不愿就此回去,当面致谢是我多年心愿,否则不会上门叨扰了。不过也不意外,你一贯如此,犹记昔年我说要离开,你既不留我,亦不劝我,只让我做好决定,莫要后悔。”    “你确实不曾后悔,这便够了。至于我的事,原本也无需谁来操心。”龙蒴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说道:“这黄芽还过得去,在此地算好了,你也尝尝吧。”这人点点头,也品了茶水,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龙君何时现世的?可有想过回蒴山去?”    龙蒴眉尖微蹙,沉吟片刻,摇头道:“方现世不久,还未有机会回去看。”    “哦。那龙君也不知蒴山的现状吧?”这人忽有些兴奋起来,脸上露出笑意,“我才从蒴山回来,那边依旧青山绿水,罕有人烟,同当年一般无二……不,比当年还要清净呢。龙君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瞧了必定也会喜欢。”    “我必定不会喜欢。”龙蒴全然无视他的欣喜,心头越发凝重,口气也有些冷了,“我已不关心蒴山如何。”这人闻言,不由一愣,情急之中脱口而出:“你可是蒴山王啊,我们都视你为蒴山之主……”    “谁封的?”龙蒴瞟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反问道:“谁的敕令?蒴山王是何种等级,哪样位置?三教九流、神魔妖仙,哪里是蒴山王的所在?安心做一只山鬼,也无什么不好。”    “何需谁来册封?你……你在蒴山那些年!自你来了蒴山,我们蒙你照拂,一直……”    “好了,不说了。”龙蒴挥手打断他的话,言辞十分冷淡,“我如今许多事都不记得,你说我也不知,只当是别人的故事。不过我此刻没有听故事的心情,所以你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