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2/6页)

迎香“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接着道:“他们谈笑一阵,大当家指着小丫头,又说‘这丫头品貌差些,不必献上去了,今晚让她来陪我歇。’小丫头闻言,脸上顿时白了,四下张望,却不见她心仪那人,我看,怕是早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那人……唉,又怎会对她是真心?不过路上逗着玩玩罢了。底下几个仆妇听他们大当家发了话,顿时涌过来,拖了她就往外走,要去重新洗漱打扮,小丫头又哭又扭,却怎么也扭不脱身,眼睁睁看着被带下去了。”

“该她有此一劫……若她不受那人蛊惑,同你齐心谋划,兴许还得以逃脱,不至受辱。”头颅轻声道。迎香木然点点头,“后来听说,她被大当家欺负过后,又赏给了底下人……”说罢叹息一声,呆了片刻,再次开口道:“那大当家发了话,要留我孝敬什么教主,他们便带我下去,关在一处房里,次日又带了个画师来给我画像,我不甘愿受他们摆布,也不敢反抗,心里头又怕又急。他们为吓唬我,将小丫头的遭遇一一讲与我听。我心里明白,不管那教主看不看得上我,都是死路一条,还是得寻趁着逃走才行,好歹死个清白……又过几日,寨子里越发热闹欢腾,四处洒扫一新,张灯挂彩,源源不断的车马运送进各色饮食用度上来,我知是那教主快来了,越发坐立不安。这日,忽有一个婆子进来,跟我笑道‘恭喜姑娘,教主身边人看了你的画儿,说长得十分可人,打听哪里劫来的,听你是京里人家的女儿,更加欢喜,说就是得身家清白的姐儿,教主方不觉龌龊。还说要把你的画像呈给教主亲自过目,赞咱们寨里考虑周详呢。你等着,再过一日,教主便过来了,到时候你好生服侍,亏不了你的。’说罢拽了我去试穿新衣,我闻得此言,顿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木了,那教主要来了,怎生是好……”

“嗯……虽愁肠百转,忧思郁结,你终究还是逃出来了不是么?”头颅轻叹一声,问道:“如何跑脱的?”

“我……”迎香怔了片刻,道:“我那两天本就颇为老实,加上教主快来了,他们寨里人人喜气,个个兴奋,要忙的事情千头万绪,对我的看守表面严,实际却反比往常松些。就在那教主过来的当日,男人们大都去外头迎候了,寨里只剩女眷忙碌。关押我的房间位置僻静,那刻更没几个人盯着,我寻思成与不成,就看这机会了,便趁房中无人时将一根簪子藏在怀里,又拿布包起小瓷坛砸碎,拣了两块大小适中的锋利碎片起来。过不一会儿,婆子带人来催我梳妆,我看了新送的香粉,说不大好,远不如京里细密轻软,味儿也不够正,教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怕是要嫌弃。婆子知我会做香,听了这话也有些愁,赶紧吩咐人去寻些来换。我又推说这辈子还没见过教主那般高位又英伟的人物,现下心头焦得紧、怕得很,担忧见了他老人家浑身打颤,话也不会说了,那婆子忙又嘱咐我莫慌乱,不可坏了寨里大事。我同她闲扯两句,便说腹内疼痛,要上茅厕,她见我这般模样,只当我是焦心闹的,便陪了我出门。我跟她往侧门去,果然见寨子里人比平日少得多了,应当都在前边逢迎。走到那处,我瞅准四下无人,从怀里偷偷摸出簪子来,猛地将那婆子推倒在地,往她脖子上乱刺,一时只见血涌出来,手脚乱蹬,连连打在我身上,十分疼痛。我脑门一热,胸中乱跳,更加顾不得了,怕她喊叫,抓把稀泥塞她嘴里,又搬起块石头砸在她头上。那婆子大约料不到我敢反扑,毫无准备之下被我砸晕了过去。我匆忙起身,四下一看,竟无人注意到此处,顾不得料理那婆子,赶紧顺着茅厕背后的矮墙溜走。”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深深沉浸在当日的惊险回忆中,略顿了顿,顺口气,便又不停歇地讲起来。“那寨子只正面修得宏伟,女眷住的后头都是土夯泥糊的矮墙,更不曾筑起栅栏,我当时只想着赶紧跑、跑,竟生出比平日里多得多的劲儿来,连滚带爬翻过墙头,外边是座座群山,层层叠叠直连到天边,峰峦起伏,绿波如海。我也不去想如何走出去,只盼离开此处,哪怕给狮虎吃了,也胜过遭人羞辱。一路狂奔,专拣那林深云密的所在而去,跑了许久,似乎心都要蹦出来了,也未曾听见有人来寻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下去,我才开始感觉害怕,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跌落下去,原来下边有个陡坡,我不住翻滚,整个人都成了泥人,最后撞在一棵大树上才停下来。天色全黑,我又冷又饿,全然不辨方向,想着自己定是要饿死在这林子里,或者遭猛兽吞噬了。”

“然后呢?”头颅问。

“然后……”迎香眼帘微阖,神色似醉,唇边露出淡淡笑意,又道:“命不该绝啊。就在那时,我忽然听得远处传来隐约的水声,心头一喜,爹曾经同我说过,昔年他们贩货,也曾走过山路。山中要顺着水流走,水往低处流,顺着水走,总能走得出去。我顿时来了精神,摸索着朝那水声处走去,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一条蜿蜒溪流,在月下波光粼粼。我扑过去喝了两口水,洗把脸,不敢停歇,强撑着顺流而行,直走到太阳当空,还没有见到山林的尽头,实在走不动了,便在水边坐着歇会儿,却无论如何不敢睡着,肚里饿得阵阵绞痛,胡乱找了些野果充饥,至于有没有毒……当时也顾不得了。如此又走一日,我已完全头昏眼花,水声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完全撑不住之际,我想起爹当年教导,说在山中若歇息,便得在正午睡;晚间如无火堆,千万要保持清醒,那些噬人猛兽专爱在夜间捕食,白日里大多在睡觉,相对安全些。想到这里,我便又咬牙苦熬到正午时分,才敢入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西沉,赶紧上路,继续顺水流而行。攀过几个山头,越过多少沟壑,身上已脏得看不出颜色,脸颊手臂上满是擦伤。所幸那是夏末时分,天气和暖,不曾受凉病倒,否则兴许早死在山里了。如此又走了两日,终见地势下降,水流渐宽,山林也不似那般茂密,我想应当是快走出去了,果然见坡下有一处山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那一刻,我激动得嚎啕大哭,直想飞扑过去求援。但是,转念一想,万一这村人同那山贼是一伙呢?顿时又畏缩起来,不敢过去,只远远地看了几眼,慢慢往山下走去。”

头颅叹道:“你当时怕是已有些神智恍惚了……再不敢轻信人,不敢靠近陌生的村落。”

“嗯……”迎香点点头,“我……我当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追捕我,满林子都是憧憧怪影,那些村落,多半也是寨里人安排布置下的,就等着我去自投罗网呢。一想到此处,甚至忍不住想再逃回山林去,离开人远远的,反而安宁些。可是……”她惨然一笑,又道:“可是我当然不会跑回山林了,这是在金陵啊,寨子在金陵城郊外,他……你也在金陵啊。我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脱离这魔窟,便即刻往金陵城里去寻你,你知我受了这番苦楚,还不知如何恼怒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