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3/6页)

头颅默然不语,只听迎香又道:“我远远绕开村落,又走一段,见村外还有一间孤零零的房舍,内中似乎只得一个老妪,隐隐传来饭菜香。我实在饿得发慌,闻到这香味更是浑身都软了。盘算一番,慢慢上前去,打算同那老妪招呼声,讨碗粥喝。刚走到近前,那老妪就是一惊,提着笤帚朝我打来,大骂‘哪来的疯婆娘,这么脏?!’我赶忙见礼,说我不是疯子,因被贼人抓去,逃出来在山里走了几天才这般模样,请她赏碗粥喝。那老妪上下打量我一圈,指着我手上的戒指说‘把那圈儿给我,便给你吃喝。’那是寨里给戴的,我并不在意,褪下来就给她了。她也守信,端来饭食给我,还打盆水来让我洗脸。吃过洗过,我有了些精神,问她此地是何处,老妪说这里是金陵东郊,我心头大喜,问明白入城的路,便往城中去。”

“贪心婆子,怕是讨不了好……”头颅冷笑低语,迎香一愣,他又道:“接着说,你入了金陵城,找到王生了么?”

“开始没有找着。”迎香摇头,“你家住地我早已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化成灰都记得,可是……我跌跌撞撞入了城,浑不管身上脏乱,路人嫌弃惊疑目光也只当不觉,一路直奔朱雀大街而去。你家门上仆佣见了我,因不认得,不许我进去,更不愿通报。我受了这许多日子的苦,差点死在山里,如今终于到得你家门前,怎能就此罢休呢?我好说歹说,千恩万谢,烦请他们入门通报一声,就说穆迎香路上遇到劫匪,遭了祸事,好容易逃出来,恳请见老爷太太一面;若是不敢惊动老爷太太,就通报给王生知道,告诉他穆迎香来了,是穆迎香来了……我一阵说,一阵哭,差点没跪下来求他们,这些仆役们终于烦不过,指点我说‘少爷根本不在家里,这些日子都往别业居住,你若真要寻他,便朝那里去吧。’说完给我指了路径,我赶忙抹干眼泪,又往那边去找你。”

“唉,倒不如不要寻到的好……”头颅叹息。

“我料不到……决计料不到寻得了你,结果却是那样的……”迎香眼中泛泪,声音更低了几分,“我在你家别业门口又是一番恳求,那些仆役中有一个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同意进去跟你通报。半晌,你方慢慢出来了,边走边说‘她怎可能过来?’出来见了我,你愣了一阵,问我怎搞成这样,满眼嫌恶。我见你这神态,心里就是一凉,但热切盼望了多日,支撑着我一路走出来的念想,又怎会这般轻易便熄灭了?我强撑着走上前,悲悲切切地想要靠近你,你拿扇子掩住了口鼻,几步退开。我连忙讲述此番遭遇,遭山贼袭击,被一路带至金陵……你听我说话,先是惊疑,接着不信,最后满脸厌弃。更可恶的是,当你听得我同他们一路南下,又在寨子里被关押了数日时,脸上竟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气来,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同那些男人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咯?’我闻言一愣,你又冷笑两声,问我道‘你同那帮男人厮混了这一月光景,此刻又来找我,难道合适么?’这话如一个焦雷劈到我头顶,我赶忙争辩,说我虽遭人劫持,但从未跟他们有非礼之行……不待我说完,你便打断我,眼睛里一片冰冷,嗤笑道‘天底下哪个淫妇承认自己是淫妇?哪个贼人承认自己是贼人?你同那群山贼厮混多日,天晓得有什么胡天胡地的事情出来?我光是想想就觉恶心,不论有没有丑事,你在我眼里也是脏的了,怎可能再助你,助你让我当王八么?’”

“真是无情无义。”头颅轻声道。

“我一听这话不好,顿时急了,还要上前争辩,你又道‘给你两锭银子,赶紧走吧,莫让人知道你来找过我,回头我会派人上京,同你父亲商议退婚之事。你既来了这里,那簪子正好一并带回去……你在这儿侯着,我去拿给你。’说完便进去了,都不多看我一眼。那时我还以为,你真是嫌弃我同那帮山贼一道行过路,此刻身上又脏又臭,才不入你的眼,若我先打理干净了再来……正想到此处,忽听门上一声娇笑,抬眼看到个珠环翠绕的姑娘娉婷而出,冷眼打量我两圈,问我可是穆迎香,我说是,她便大笑起来,笑我蠢,以为王生为何不要我的?都是因为已有她了。我那时才恍然大悟,脑袋里嗡嗡乱响,此前绝未曾想到你有了别人,其实男子三妻四妾这回事,本属正常,但我明明就要过门了,你竟还因为一个粉头花魁闹着要退婚……她看我神情恍惚,又是连声冷笑,嘴里各种难听的话跟钢针似的,接二连三飞出来,扎得我浑身每个毛孔都疼痛难当,末了,还笑问‘我将他让给你,可好?’我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忍不住回了她两句嘴,她却似成竹在胸,也不恼,只从怀里摸出一物来,笑道‘我也不怕你骂,你瞧瞧这是何物?’”

“……是你那根簪子,对吧?”头颅轻叹一声。

迎香点点头,眼里盈盈泪水终于挂不住,顺面颊流了下来,哽咽道:“是娘遗下的簪子,定亲时作为信物给了王家,此刻竟握在那女人手里。她拿着我的簪子左看右看,还作势要摔,我怕弄坏娘的遗物,不敢上前硬抢,只催促她还我。她又呵呵一笑,偏说道‘这是你们定亲的信物,若还了你,这亲就不作数了;若是不还,这就是王家的东西,王生他给了我,自然也就是我的东西,我或砸或卖,都凭自己喜欢罢了,你说,要怎生是好?’这番话停在我耳里,似最恶毒的诅咒,当时喉咙里便有阵阵腥甜涌上来,这些时日惊慌劳累,早积存了一身病在那里,她如此激我,顿时支撑不住,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指着她说不出话。她看我那模样,自己也白了脸色,不敢再戏弄我,将簪子丢过来,赌气道‘哄你玩呢,这是王生让我退给你的,你们的婚约作罢了!’说完转身跑进门去。我一跤跌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胸腔里擂鼓般隆隆作响,只把簪子紧紧捂在胸前,涕泪横流。周围那些仆役看我这样,如见了疯子,有些同情,有些感慨,更多的则躲避不及,其余人也一个个都跟着跑了进去,很快,他家大门便再度紧闭起来,再无人理睬我了。”

头颅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停住了,只等她下文。

迎香静默片刻,似乎有些累了,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呢?我坐在他家门前大声嚎哭,嗓子里又一阵阵腥甜翻滚,很快气空力尽,哭不动了,只有渐渐转为啜泣,心里有股怨气慢慢腾起来,不甘、不愿、不舍、不盼……五味杂陈,最后终于都融成一片死灰色,此前为见他,拼着命逃出来,在路途上谋划,在寨子里周旋,在山林里跋涉,想起来瞬间已恍如隔世了。那别业不在正路上,地方有些偏,我呆坐许久也无人经过,天色快暗下去了,我慢慢爬起来,拿了簪子和那两锭银子,回到城里,找家店住下,好好梳洗一番,吃了顿饱饭,躺在床上,一时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幻……待到次日,歇息够了,我慢慢走到对面的店里,将那支簪子卖掉了,换来一叠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