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他一把抓住卡萝卜树桩一样的胳膊,拉他简直就跟拖着栋大楼差不多。

卡萝卜煞白了脸。

“矮人喝酒?还打架?”他问。

“还用说,”喏比道,“随时随地,而且他们满嘴那些脏话,哪怕对我自己亲爱的老妈我也不肯说的。你可不想跟他们搅在一起,好一群叫人厌恶的家伙——别进去!”

矮人在家乡的山区总是过着平静有序的生活,可一旦搬到城里,他们似乎立刻就会把过去的一切忘个干净,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哪怕最循规蹈矩的铁矿工人,促使他成天穿着锁子甲、背着斧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锁喉·踢你胫骨之类,并且把自己喝成一个暴躁的醉鬼。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家乡的生活实在太过平静有序了。毕竟,如果一个年轻矮人在自己父亲的矿坑底下干了七十年,他来到大城市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很可能就是大醉一场,再揍什么人一顿。

卡萝卜他们撞上的正是这种令人愉快的矮人群殴现场,参加打架的人数大概有一百,总共组成约莫一百五十个同盟。屋里到处是尖叫、诅咒以及斧头砍在铁头盔上的清脆声响,其间还混杂着歌声——一群醉醺醺的矮人正在壁炉前歌唱金子,这也是一项属于矮人的传统。

喏比一头撞上了卡萝卜的后背,对方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惊恐万状。

“听着,这里每晚都是这样。”喏比道,“别插手,军士是这么说的。这是他们种族的风俗啥的。你可千万别去干涉人家的风俗。”

“可是,可是,”卡萝卜打着结巴,“这些是我的同胞。算是。太可耻了,这样的行为。大家会怎么想?”

“我们都觉得他们是些恶狠狠的小坏蛋。”喏比道,“好了,走吧!”

然而卡萝卜已经趟进了混战的矮人堆里。他把双手合在嘴边,吼了句什么,用的是一种喏比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世上所有语言几乎都符合这个描述,包括喏比的母语在内,不过卡萝卜喊话用的显然是矮人语:

“Gr'duzk!Gr'duzk!aaK'zt ezem ke bur'k tze tzim?”

战斗戛然而止。一百张长满胡子的脸扬起来,瞪着弯腰站着的卡萝卜,受到打扰的恼怒与惊讶混杂在一起。

一个压扁的啤酒杯击中卡萝卜的胸甲,又弹到地上。卡萝卜伸出手去,毫不费力地抓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家伙。

“J'uk,ydtruz-t'rud-eztuza,hudr'zd dezek drez'huk,huzukruk't b'tduzg'ke'k me'ek b'tduz t'be'tk kce'drutk ke'hkt'd.aaDb'thuk?”

还没有哪个矮人从任何四英尺以上的生物嘴里听到过这么多古话。他们全都哑口无言。

卡萝卜把犯事的矮人放回地板上。他眼里噙着泪水。

“你们是矮人!”他说,“矮人不该这样!看看你们。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一百个强硬的下巴掉下来。

“我是说,瞧瞧你们!”卡萝卜摇摇头,“你们可怜的老母亲,花白了胡子,在她的小洞里做牛做马,念叨着不知道她儿子今晚过得怎么样。你们能想象她要是看见你们这样会怎么想吗?你们自己的亲妈,第一个教会你使鹤嘴锄的人——”

喏比站在门边,又惊又惧,他发现擤鼻涕的声音和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响,而卡萝卜还在继续往下说:“她多半正想着,我猜他今晚肯定在好好休息,玩玩多米诺牌什么的——”

旁边有个矮人,头盔上插着好些六英尺来长的尖刺,现在他对着自己的啤酒轻声抽泣起来。

“而且我敢打赌,你们肯定好长时间没给她写过信了,你们所有人,虽然你们都保证过每星期要写信的——”

喏比心不在焉地掏出张皱巴巴的手巾,递给身旁的一个矮人;对方靠在墙上,悲痛得全身发抖。

“现在,我说,”卡萝卜缓和了一下态度,“我不想对任何人太过严厉,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一趟。我指望能看到严格合乎矮人规范的行为。我知道远离家乡是什么感觉,但这不能成为这种事情的借口。”他抬手碰碰自己的头盔,“G'hruk,t'uk。”

他朝矮人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半蹲半走着出了酒吧。回到街道上以后,喏比敲了敲他的胳膊。

“今后你再也不要给我来这么一手!”他怒道,“你是警卫队的人!再也别跟我提什么法律!”

“可这非常重要。”卡萝卜一脸严肃。喏比已经潜进一条更窄的街道,卡萝卜赶忙跟上。

“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喏比道,“矮人酒吧!要是你还有一点点理智,小子,你就赶紧进来。还有,闭上嘴。”

卡萝卜抬头瞅瞅眼前的建筑。它离泥泞的街面稍微有些距离,里头传来不少豪饮的声音。门上挂了个破破烂烂的招牌,招牌上画着一面鼓。

“酒馆,唔?”卡萝卜若有所思,“这时候还在营业?”

“干吗不营业?”喏比推开门,“生意好着呢。破鼓。”

“又是喝酒?”卡萝卜飞快地翻着书页。

“但愿如此。”喏比朝一个巨怪点点头,这是破鼓雇的门摔,“晚上好,砂岩图斯。带新人来认认门路。”

巨怪哼哼两声,挥挥长着硬皮的胳膊。

如今的破鼓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它是碟形世界所有声名狼藉的酒馆里最出名的一个,同时也是双城的重要标志。正因为如此,前段时间必须重新装修的时候,新东家特意花了好几天工夫,努力还原过去墙上的泥污、烟灰以及各种不大容易分辨的物质;他甚至还进口了一吨经过腐烂处理的灯芯草铺在地板上。现在店里的顾客还是往常那堆英雄、杀人犯、雇佣兵、暴徒和恶棍,只有经过最最仔细的检查你才能分辨出究竟谁是谁。浓浓的烟雾悬在空气中,很可能是因为不想碰着墙壁。

两个卫兵晃进破鼓的时候,交谈声略微低下去一丁点,接着又恢复到先前的水平。两个老熟人朝喏比挥挥手。

他发现卡萝卜好像很忙。

“你在干吗?”他问,“还有,别跟人家提什么妈妈,明白?”

“我在记笔记。”卡萝卜严肃地说,“我有个笔记本。”

“对头,”喏比道,“你会喜欢上这地方的。我每晚都来这儿吃晚饭。”

“你怎么写‘触犯’两个字来着?”卡萝卜翻过一页。

“我不写。”喏比从人群中挤过。一种罕见的慷慨之情钻进他脑袋里,“你想喝点啥?”

“我认为这恐怕不大合适。”卡萝卜道,“再说了,烈酒是失败之母。”

他感到自己脖子后头有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于是转过身去,正好对上一张平淡、温和的大脸。一张猩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