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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任何一件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松,这令他震惊,“我母亲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我大哥是位神父。我外祖父在我这个年纪时已经是个跨国房地产经纪人了。可是你看看我,一无所有,默默无闻。我刚进这家报社六个月,我本该先告诉你这事儿的。不过,相信我,我会写出让你喜欢的故事的。”

“胡说八道,”她说,“你的编辑告诉我,你那篇绿叶谋杀案的文章帮他们抓到了凶手。你真是个迷人又谦虚的男孩儿。”

他试图不让自己脸红。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吐露心声?他几乎从来不讲这种自谦的话。不过,他觉得在自己和她之间,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微妙联系。

“那篇绿叶谋杀案的故事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喃喃地说,“我列出的疑点有一半根本就没在报纸上登出来。”

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告诉我,你有多大了,鲁本?我38岁了。够坦诚吧?你认识的女人没几个肯承认自己已经38岁了吧?”

“你看起来不像38岁。”他说。他的确这么想。其实他还想说,要是你来问我,我会说你很完美。

“我23岁。”

“23岁?你还是个孩子呢。”

当然。“阳光男孩”,女朋友塞莱斯特总是这么叫他。“小男孩”,这是大哥吉姆神父的叫法。母亲现在仍当着别人的面叫他“宝贝儿”。只有父亲一直叫他鲁本,而且会在眼神交汇时专心看他。

爸爸,你真该看看这幢房子!写作、度假、寻找灵感,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把冰冷的手揣进口袋,努力忍住寒风吹眼的刺痛。他们开始回头,满怀希望地奔向热咖啡和火炉。

“你这么年轻,个子又这么高,”她说,“鲁本,我觉得你非常敏感,所以才懂得欣赏这个阴郁寒冷的地方。我23岁的时候,只想待在纽约和巴黎,我确实也那么做了。那时候我只喜欢大都市。怎么啦,是我冒犯你了吗?”

“不,当然没有。”他的脸又有点红了,“我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玛钦特。别担心,我只是在想怎么写这篇稿子。葱郁的橡树,高高的草丛,潮湿的泥土,地上的蕨类植物,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记下来。”

“啊,没错,年轻的头脑充满活力,记忆力超群,真是美妙极了,”她说,“亲爱的,我们要在一起待两天呢,对吧?但愿你不要这么拘束。你对自己的年轻有点儿不好意思,对吗?用不着这样。而且,你知道吗,你真是英俊极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迷人的男孩子。我是认真的。拥有这样的外貌,你简直不需要别的什么才能了。”

他摇摇头。可惜,她不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英俊、迷人、可爱之类的了。“那要是别人不这么说了,你又会怎么想?”他的女朋友塞莱斯特曾经问他,“你想过吗?听着,阳光男孩,对我来说,你真的又英俊又可爱。”塞莱斯特擅长挑逗他的底线,或许所有的挑逗都有其底线。

“现在我真的冒犯到你了,对吧?”玛钦特问道,“请原谅我。我想,像我这样的凡人,总会不自觉地将你这么英俊的人神化。但是,当然,你之所以如此特别,是因为你拥有诗人的灵魂。”

他们已经走到了石板铺就的庭院的边缘。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寒风更凛冽了,银色云层后的太阳正在坠入漆黑的深海。

她停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歇息,但他不确定。风吹打着她脸庞周围的卷发,她举起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望向大宅高处的窗户,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阵强烈的遗世独立感淹没了鲁本,这座宅邸如此孤独。

小镇尼德克远在几英里外,而且那座镇子上大概能有……两百位居民?过来的路上,他曾在镇上停留,却发现窄窄的主街道上大部分商店都关门了。加油站的店员告诉他,镇上的小旅馆“永远都在”待售状态。不过没关系,这个国家到处都有手机信号和网络接入点,不必担心这个。

此时此刻,狂风呼啸的庭院背后那个世界仿如虚幻。

“这儿闹鬼吗,玛钦特?”他跟着她望向那些窗户。

“不用闹鬼,”她说道,“这里近几年发生的真事儿就够可怕了。”

“啊,这个我爱听,”他说,“尼德克家的人非同凡响。我总觉得你会找到一位非常浪漫的买家,他会把这个地方改建成一座独一无二、令人无法忘怀的旅馆。”

“想法不错。”她说,“可是鲁本,谁会专门跑到这儿来呢?这里的海滩很窄,路也不好走。红杉林倒是很漂亮,可是加州到处都有漂亮的红杉林,为什么要从旧金山开四个小时的车跑到这里来呢。那座镇子你也看到了,实际上,这里除了你嘴里的‘尼德克角’以外,一无所有。有时候我甚至害怕,这座大宅也许很快就会被拆掉。”

“哦,不!千万别这么想。为什么要拆呢,谁敢——”

她再次挽起他的胳膊,两人踩着脚下的砂岩,绕过他开来的车,走向远处的宅邸正门。

“要是你跟我差不多年纪,我一定会爱上你的,”她说,“如果我年轻时能遇到你这么迷人的男孩子,那现在我就不会单身了。”

“你这样的女士怎么会单身?”他问道。他很少遇到这么自信优雅的人。即使刚刚经历了树林里的跋涉,她看起来依然像罗迪欧大道上那些购物的女士一样整洁优雅。她左腕戴着一条纤细的手链,大概是珍珠的,这件首饰令她随意的手势散发出别样的魅力。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何。

宅邸西面没有树木,视野十分开阔,原因显而易见。但现在,海面上狂风呼啸,海水闪烁着白日的最后一点波光,灰暗的雾气渐次笼罩。我会把这些情绪都写进去,他心想,还有这诡妙的薄暮时刻。一丝阴影甜蜜地飘落在他的灵魂上。

他想拥有这个地方。如果他们派别人来写这篇文章,事情或许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但他们偏偏派了他。这是怎样的幸运!

“天哪,真是越来越冷了,”他们加快脚步,她说,“我都已经忘记这里的海边降温有多快了。我在这样的天气下长大,可还是总会被它吓一跳。”不过,她再次停下来,抬头凝望大宅高耸的立面,仿佛在寻找什么人,然后她垂下眼帘,望向越来越浓的夜雾。

是的,卖掉这座宅子,她没准会后悔不迭,他想。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她是迫不得已。既然她自己不愿意,他又有什么资格强迫她直面这份痛苦?

有那么一刻,他为自己拥有足够买下这幢大宅的钱而深感羞愧,他觉得自己应该撇清点什么,但那样做就太鲁莽了。尽管如此,他仍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并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