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青童】5

众乐场我跟教炽也去过,此地也确是立了它的名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由白色围栏划出来的庞大场地,可说是整个东坊娱乐业最集中的地方,很像外面世界的游乐场,除了没有现代化设施。

来自各地的手艺人都在里头占了一席之地,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吸引来客,唱戏的杂耍的变戏法的更是此起彼伏。

当然其中也不乏卖假药的开赌档骗钱的,甚至还有一家名为“惜花小筑”的酒馆。说是酒馆,里头全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内里勾当,心照不宜,总之是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我们也曾带两个小鬼来过,未知最喜欢里头卖的拔丝栗子糕,浆糊则最爱围观各种功夫表演。不过我始终认为此地太过复杂,常有小孩子走失被拐之类的事,加上我自己本来也不太喜欢过于吵闹的地方,也就渐渐不往这里来了。

想来那怪老头也是人老心不老,连路都走不动还想沾染这份热闹。

我跟敖炽一路跟着他,还没到众乐场,便有各种丝竹之乐混着喧天锣鼓铺天而来。任何时候,众乐场都跟安静无缘。

入口处,老头跳下来,找了根绳子把小驴拴在门口的马柱上,又给了负责为客人看守坐骑的小厮几个钱,然后笑眯眯地摸摸驴头说:“一会儿你还得送我回去,乖乖等着。”

见他离开,我跟敖炽才快步走到小驴旁边,这小东西倒也安稳,完全没有想逃跑的意思。

“别打草惊蛇,先让它在这儿吧,看起来还算健康,死不了。”敖炽的目光追上正随着人流往里走的老头,拽着我离开。

此刻已是中午,来众乐场觅食的游客达到了顶峰,场内各处食肆都人满为患,一路上还不断有人来拉我跟敖炽去吃饭,在如此混乱的状况下敖炽还能不丢失目标,也算他一个小本事了。

老头中途没有任何停留,专注朝一个方向走去。

“再往前可就是那个‘惜花小筑’了。”敖炽忽然说,啧啧道,“这老家伙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呢。”

可是,老头却在快到惜花小筑时停了下来,钻进了右手边一个大约四五十平方的简陋帐篷里。

我跟敖炽加快脚步跟过去,印象中,惜花小筑前并没有这样一顶大帐篷,也许是新来的杂耍班子?

帐篷门口立了一块木牌,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恭候诸君,大驾光临。

从没见过这么骨骼清奇的招牌,既不是店名,也不说经营内容,头两句话更是吓死个人。

就在我跟敖炽还在纠结牌子上的话是什么意思时,身后来了两个年轻男子,其中的矮个子精神萎靡,耷拉着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碗饭,高个子则不断跟他说:“你且信我,我包你去了之后,所有怨气一消而尽。你只管下手往死里打便是,有多大的委屈就下多重的手!”

敖炽拦住他们,问:“你们去这里头?”

高个子把敖炽上下打量了一番,大概是觉得穿这种奇怪的花衣裳的男人肯定不太好惹,有些胆怯地点点头。

“这里头卖啥的?”敖炽指着帐篷入口。

“不不……不卖啥。”高个子摇头,结巴道,“有个人在里头……可以随便打,打完了给钱就是……”

“打人?”我愣住,“还随便打?”

天下还有这种奇葩的生意?

“真的。”高个子用力点头,“但要给钱!”

我跟敖炽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帐篷。

全是人!

不大的空间里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幸而有敖炽开路我才能顺利挤到前排。

刚刚站定,我便在我的斜对面发现了怪老头,他也挤到了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地中央。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胖得像个汤圆,袖子撸得老高,正把另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个子摁在地上,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对方身上,边打还边骂“你也有今天!”“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骂我!”之类的话。小个子蜷着身子,双手护住头,一动不动。

看客们有的在欢呼加油,有的表情漠然,有的双眉紧锁,面对这样野蛮且不正常的场面,每个人都在脸上摆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没有人阻止。

我想跳出去,敖炽拦住了我,他低声道:“你忘了小音吗?我们当初就是出手太快才让他得了算计我们的机会。既然这里开做生意,就该估算到风险,我们看看再说。”

很快,中年男人没了力气,满头大汗坐到地上,揉着发疼的双手。

小个子动了动,缓慢地舒展开身体,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应该没眼花,小个子居然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黑发编成了一条大辫子,斜垂在身前,但是没什么光泽,还透着一些黄气。鱼门国没有染发这门技术,有这样的发色只能说明这个人的身体并不够好,起码营养不良。

“一两银子,谢谢。”她朝中年男人伸出一只手。还真是个姑娘,说话都细声细气,看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

“咱们不是说好的半两银子么?”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没有掏钱的意思,反而还一脸上了当的不满。

“我们约定的是一两银子。”姑娘的脸上看不到一滴汗,也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之外,看起来还不算太狼狈。

男人有些恼羞成怒,喊道:“你这是讹钱!无凭无据,我们明明说的是半两!”说罢,他摸了一小块碎银子扔到地上扬长而去,“爱要不要!”

姑娘没有骂也没有追,俯身拾起银子,又朝围观者们鞠了一躬:“接下来给大家表演一段拳脚,还希望大家捧个场!”

然后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专注地耍起功夫来,虽然她的拳脚功夫看起来并不够娴熟,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摔了。

人群中传出失望的嘘声,有人在说“不挨打有啥好看的”,她的一套功夫还没要完,观众已然散去大半。但她不为所动,依然很投入地表演。

老头没走,还是站在那儿,全程保持着同样的表情跟姿态。

表演完毕,姑娘脸不红气不喘,转身去角落里捧了一个光可鉴人的黄铜圆盘出来,像所有的江湖卖艺人那样沿着围观者走了一圈。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回避离开,有的即便打赏也只是几枚铜钱,只有老头跟一位年轻的白衫公子往里投了几块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