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

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它们在无光的地方熠熠闪烁。我除去头上最小的首饰,它们叮当作响,会暴露行踪。我一向不喜欢首饰。太后一身珍珠宝石,又穿着世上最繁琐难织的衣服,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尊贵。我不需要尊贵。我生来尊贵,我的尊贵来自父亲的血脉。在我眼里,父亲是王。我爱父亲,也爱父亲身上真正的尊贵。难道父亲不是乾清宫里那尊龙椅最理想的驾驭者,不是最能扭转乾坤的人?用衣服伪造尊贵,那是太后;而父亲,生来无须作伪,即便穿着普通的衣衫,父亲也能令万众臣服。父亲今夜要做的,就是拿回属于自己的尊贵,去除咒语,摧毁绮华馆的地下花园。父亲为此等候了许多年。说来可悲,我一直在为自己,为皇族督造邪恶的衣装!

我换上一袭黑衣,为了让自己与黑暗相融。我暗自让弄碧在宫外做了这套黑衣。我要求用汉人手织的粗布,裁剪的工序全都依照汉人的手法。这样我就不会亮闪闪地在黑暗中被人认出。这件衣服我准备了很久,我不要别的宫女触碰这件衣服,我命她们退出寝宫,只留弄碧一人侍奉。我穿好衣服,不许弄碧跟从,独自走出翊璇宫。

无论太监、宫女都已习惯了穿着亮闪闪的公主服踩着高底鞋的我,如今,没人认出我了。这件事说来不可思议,可就是这样,他们看着我,我还是我,却是一个无关的人,我身上少了显著的标记,我不是公主。我被一身普通黑衣保护着,向父亲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很自然地知道,该去哪里找父亲。我从未走过这条路,一旦走起来却驾轻就熟。紫禁城广阔复杂,我平时又多在绮华馆,每条路都是陌生的,但是我知道该怎样走。我明确地知道,我在一步步走近父亲。父亲拘禁了安公公,却不知道安公公的秘密,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

父亲命人将安公公拴在一根柱子上。此时安公公脸上的胭脂香粉一定让父亲惊愕又厌恶,安公公身上的香水味儿让父亲不自觉掩住鼻子。在离安公公一丈远的地方,父亲坐了下来。我要尽快赶过去。无论父亲说什么,对这个奴才都没有用。我一边走,一边听,我听到远远地,内务府里,父亲密室中的对话——其实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长廊各处都挂着灯笼,不经意看,我可能被误认为传口信的小差役。穿着这身衣服,像隐身一般。而我进宫前已经丧失的能力,看见别人脑子里画面的能力,这时却恢复了。问题全出在衣服上,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到父亲和安公公的对话,这并非幻觉,也并非我忽然有了新的能力,而是我的心早已飞到父亲那里,我渴望在这个时刻帮父亲一把。我的听觉比我的脚步快了许多倍,已先于我的腿和脚,抵达父亲的密室。

我听到父亲问:“安德海,从十三岁进宫,算来,你在宫里已近二十年,是宫里的老奴了。我一直留意你,如今你与当年的小太监可是判若两人。你该知道,我一直在找一个杀你的机会。杀你并非难事。难就难在何时杀你。我一直留着你,让你守着秘密。是时候了,说吧,安德海,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出卖这个秘密,而我给你补偿,满足你的条件,你可愿意?”

“王爷,总归是有这一天的,您和我,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您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今日,您坐着,我站着,您前前后后打量我,想要将我看穿,这可真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不是不知道,王爷您一直想杀我,只是我没有料到王爷您能忍这么久,理由却仅仅只为选一个恰当的时机。这正是王爷您的过人之处。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怎肯将精力浪费在我一个奴才身上?王爷,您浪费了太多时间,连我都替您惋惜。刚刚,就在一个半时辰前,我跟荣寿公主在御花园里有过一番理论。公主也说要杀我。看来在杀我这件事上,公主和您倒是心照不宣。其实想要我死的人,在这宫里不在少数——王爷,您隐忍了这么久,在今晚才实施您的计划,想必,您所等的时机已到。既然如此,您不妨摊出您的底牌,看看您手里握着的牌是否真能将我打倒。您不必对我这样一个小奴才大动干戈,我是说用刑。荣寿公主方才提醒我说,我再怎么有权势,终究不过是个奴才。荣寿公主有些健忘,忘了我之前跟她说起过的话。‘奴才’这两个字,在我听来,不仅仅是一个动听的词汇,而且是世间最美妙的两个字。尤其当太后唤着这两个字的时候。王爷您听,‘小安子,咱们走。’或是‘小安子,来搀本宫去那御花园里走一遭。’王爷,您难道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妙处?您一直都在误解我。您以为我在宫里效力,只是为了权势。没错,我是得到了一些权势,而且,终究在这一点上,我激怒了您,我唯一的过失,是没有当面向您致歉。您是大清国一等一的亲王,我的权势势必使您的权势受损。这就是您厌恶我的原因,您以为我像小偷一样在窃取您的家私,窃取您至高无上的权力、财富和荣耀。但是,王爷,您要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我是在偷窃吗?我是贼吗?王爷,您要向以前看,将您的眼光投向更远的年代,您可看到,您的祖先是如何从他人手上窃取这一切的?几百年来,您的祖先一直在小心掩盖着故事和传说,到头来,连您这种身份的人都不晓得事情是如何开始的。王爷,您猜谜猜了这么多年,却离答案还有一段距离。我很同情您的处境,为您这么不明不白活着,深感忧虑。要我告诉您最终的答案吗?王爷您其实不用跟我做交易,我反正已经被您控制了。但我一点儿都不怕您,因为您对我无能为力,像我这样死心塌地的奴才,尽管招人嫌弃,尽管人人想要杀我,想让我消失,但说句实话,怎么就没人能杀了我呢?这于我乃是一种绝大的孤独!

王爷,您想想看,我其实不仅守着这宫里最大的秘密,我还守护着我自己的命。我怎么能轻易死去呢?我会长久地活下去,如果不是为了不死,我何以会用这么大的代价去做奴才呢?我这么爱听太后唤我时动听的音调,我定要长久地活下去!并不为了权势,权势可真算不得什么,比权势更重要的是忠诚。王爷,您一直误解我,您一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种美德,或是享有这美德所带来的荣光,您认为忠诚是一定要奉献给宝座上的人的,或是献给您,如果我效忠于您,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这就是王爷您想要的。但您不明白,即便一个奴才,也有选择主子的权利。不是主子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主子。如果您有一天能了解事情的真相,您就会知道,我没有错。王爷,您不必与我做交易,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黄金、女人、土地,这些您若是拿来摆在我面前,老奴连眨都不会眨一眼。若是您现在想要老奴的命,奴才要说的,仅仅是,这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