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墙

我陷入后宫生活,越来越忙碌却一无所成。我一直未能怀孕。每天我们总能见上一面,早朝前,向两宫太后请安时,匆忙看对方一眼。皇帝匆匆离去,将一个醒目的空缺留在大殿。用膳时,我陪在太后身边,皇帝在另一个地方,身边只有几个太监。在我旁边,皇帝空出的地方,嫔妃们毫不留情,占据了它,可它在我眼里依然醒目。这个空缺缺在了我心里。宫里每天都有节目上演,做手工、礼佛、烧香敬神,还有吃饭睡觉装扮这些头等大事,没有哪件事情是有意义和有趣的。皇帝就是我的意义,可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皇帝也是其她嫔妃的意义,因而,女人总是相互排斥和充满敌意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莫名其妙地拉长和改变了。养心殿没有移动,承乾宫还在原处,而从承乾宫到养心殿,一夜远似一夜。最初,夜间我们还能时常见面,像《红楼梦》里的表兄妹一样,你来我往,在夜的长巷里穿行,躲避过度明亮、灼伤皮肤的月光。皇帝对月光的恐惧减轻不少,尽管,月光依然在他身上留下伤痕。月光,依然是有毒的。和皇帝在一起,与有毒的月光捉迷藏,这种回忆在我看似热闹实则孤单的生活中日渐珍贵。我用它,用到洁白透亮。晚上,我也用回忆这盏灯为皇帝制作伞具,不为遮雨,为了挡住有毒的月色。

许多天后的一个深夜,我终于放下银伞柄,向养心殿走去。皇帝在等我。我们只隔着几个大殿。然而,宫女们整夜挑灯随我疾步快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养心殿。这段路一直在变长,西长街夹在高大的宫墙间,不该转弯时转弯,该畅通时又堵住了,而在旁边,忽又生出许多岔道,将我们引向别的方向。夜间的西六宫,与白天的西六宫是两处地方。我眼前的景象既确定又恍惚,宫殿不停调换位置,走得比我快,比我更有方向。大殿阻拦我,黝黑的影子将我熟悉的地方变成迷局,到处是诱骗和错误。道路平整,宫墙的朱红色也未消退,只是总也走不到尽头。路的尽头是养心殿,可只要我们出了承乾宫,道路就变成了绳索和死结。一旦陷入道路,就算磨平整个夜晚,也无法找到尽头。宫殿组成了新的布局,每个拐角和拐角所显示的方向,要动用我全部的智力与直觉来辨别,每一个延长的路段,要我做出判断、鼓足勇气,向前走。

可我一直在向后倒退。

夜像浓稠的墨汁,十二个宫女提着十二盏宫灯,依然无法照亮纠缠不清的道路。游动的宫殿阴风习习,鬼影绰绰,我们因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脚步声而心惊肉跳。已是盛夏,月色浑浊不清,夜风潮湿,散出霉味,阴气森森,我和侍女们手脚冰冷,能想到的只有坟墓和不见天日的地洞。宫灯忽然灭了,十二个宫女围抱在一起,护我在中心。宫女们瑟瑟颤抖,我也一样,一下子掉进了数九寒天。我向四面望去,我一直走在错误的路上,每一个方向都令我远离养心殿。路不愿我见到皇帝。一夜,我们在兜圈子,既不能往前,也无法退回。天亮时,方才发觉,我和宫女们滞在离寝宫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另有一次,我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地方,像是出了紫禁城。其实不然,最终我发现自己只是走进了距西六宫很远的一处荒废的宫殿。尽管荒芜破损,却有太监值班。太监说,这是永福宫,自打顺治朝的孝献皇后住过后,就再无人居住。永福宫的屋檐上堆积着上百年的灰尘,像有毒的月光一样苍白。

宫眷们说,这叫鬼打墙。宫眷们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当作笑谈。皇后若一整夜在一条小巷道里转悠,再怎么说,都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个可怕的笑话。没有人觉出其中的可怕吗?我不相信。只要想一下熟悉的道路片刻改变,她们便会像我一样惶恐;同样,走在一条无限延伸的道路上,也一定有人不会不生出和我一样的绝望。可宫眷们只当这是一个笑话。

嫔妃们笑我,一则她们没有自由出入皇帝寝宫的手谕;二则,她们正在以无眠的职责服务于太后,而皇后却耽于享乐无视她们的付出。皇后在夜间的行为多么自私可耻,皇后不该主动找皇帝,即便皇帝给皇后以特权,皇后也该顾念众人的感受拒绝接受,否则,皇后就该失去后宫的统领之位。总之,皇后用这样露骨的方式断送了自己的合法身份,这是结论。宫眷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这些嗡嗡声加上几次鬼打墙,皇帝给我的特谕,就变成了一张废纸。

我为皇帝制作的伞具已近完工。用竹子做伞骨,用驱邪纸做伞衣,我用墨笔在伞面上写满汉字作为装饰。我写在伞面上的,全是历来汉族士人最好的关于月光的诗句。我相信这些诗句可以辟邪,会在皇帝头顶撑开一片夜空,将月光里的毒挡在外面。

当我在暗地里成为妃嫔们的笑柄时,只有一个人表情庄严,神情阴郁,专注地走着自己脚下的路。她一贯如此。这天,又是赐宴这样的聚众之所,太后尚未驾到,所有人都等在储秀宫前殿里,窃窃私语,话题自是与我有关。荣寿公主来了,一如往常,目光扫过众人,令所有的声音消停下来。她笔直地走到我身边,声音不大,宫眷们却都能听到。其实每个妃嫔宫眷都小心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公主说,皇后,您进宫这么久,我却没有邀请您到翊璇宫坐坐,说会儿话,很是失礼,不如晚些时候,去我宫里喝杯茶,拉拉家常如何?她说话时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悉听尊便,我说。那么就在今晚七时,你看如何呢?好吧,我说。这个约会让宫眷们从此绝口不再提鬼打墙的事儿。

没有人再议论我了,除了慧妃。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我计算好时间,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七时整,我的轿子来到大公主的宫门前。我走下轿子时,天黑了下来。

“你还好吗,皇后?”大公主问。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很好看,头发还是许多年前的发型。无论是衣着还是表情,她都离我很远,立在另一个地方。

“我该早些请你过来的……”

“公主,别客气,我本该早些来拜望你的。”

她看着我,眼光几乎是柔和的。这与她在别的地方很不同,她以严厉和冷酷著称。

“到屋里说会话儿吧。”她牵过我的手。

我们走进院子,宫眷们私下称这里为寡妇院。谁也没进来过。这里跟别的宫殿却也没多大区别,只是到处种着雪片样的花草。我们在正殿落座,宫女奉上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