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第二章(第2/3页)

可怜我那一点儿修行,刚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物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

还好,这里仿佛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白老太爷家的窗户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高度?

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在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或者说得深沉一点儿,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把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捡回家,路上花掉自己身上仅有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还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蜜蜜的,实在难以忽略,我简直也没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傻乎乎地抱着我,眉开眼笑,穿着一条油腻腻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条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客观地说,她的智力绝不会超过九十。

她喂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钱给她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会呛着。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奋勇吃奶的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到被你搞得半死才放手,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番话说得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准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用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单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而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回去做什么呢?还是在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准确地说,吃书?我很挑食,历来都没有小白他们吃得快。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那个女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未曾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这么耗费时间,一回过神来,厨房里安静无比,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回来了,站在门旁看我,眼神饱含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许是我误会。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南美,来。”

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他的心脏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着,就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

刹那间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被庄敛两姐妹欺负,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牢牢罩住。

狐族四门中,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什么,狐族上下,也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至于为什么还可以名列四大家族,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了。

而凌驾在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两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派其中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就要掐架,动真格地掐,直到几乎掐出狐命来。

这种狗屁规定对我这种孤家寡人实在非常不利,我永远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他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时,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揍赢他了。每次帮着我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我哀求白弃:“让我多留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已经不长,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摇摇头。夸张的容颜渐渐褪去,浮现出我熟悉的那张英俊而温和的面容,狭长的眼睛闪烁着紫色光影,深不可测。他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不因世事而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类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一笑,神仙也似的。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低声说:“妈,我要出差。”

她退休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杂货铺里当收银员,人人都叫我小妹,没有名字。其实倘若她愿意,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偶尔多拿点儿现金回去,还要我跪搓衣板承认是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复了也没什么用,沦落到在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耐克,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耐克一百元一件啊。”

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然而她没有。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摩:“注意安全啊,早点儿回来。”

我跟着小白升上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注视着万家灯火中那一盏最最熟悉的,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捂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倒竖,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笑:“心疼吗?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危急,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难。你不用太为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