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 弄|TRICKS(第6/7页)

她的心在下沉,然后开始窒息,当时他拿着她的火车票走了回来。不过在这之后,散步,量好一般的步子,走下月台来到砾石地上。透过薄薄的鞋底她还能感到尖利的石子儿带给她的痛楚。

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淡忘,不管这个程序被重复了多少遍。她的记忆,以及附带的细微印象,都在她脑子里磨出了一道道越来越深的凹槽。

重要的是我们相遇了。

是的。是的。

可是六月来临时,她却迟疑不决。她还没有想好要看哪一出戏,也没有着手去订票。最后她想最好还是选周年纪念日,亦即去年的同一天。那天上演的是《皆大欢喜》。她忽然想到她也可以径直去唐尼街,不必费事去观剧的,因为她必定会心太乱也过于激动,戏是不会看进去多少的。不过她有点迷信,不敢更改那一天的程序。她还将她的绿裙子送到洗衣店去了。其实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可是她要它一尘不染,完全跟新的一样。

洗衣店里负责熨烫的那个女人这星期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来上班。她的孩子生病了。不过她说好会来的,到星期六早上裙子必定会准备舒齐的。

“我会死的,”若冰说,“如果明天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弄好,那我一定会死的。”

她看着乔安妮和威拉德在桌上用纸牌玩“拉米”游戏。她看他们这样玩牌都不知有多少次了,现在,很可能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他们离开紧张与挑战,离开她所冒的生命危险,有多么遥远啊。

裙子并没有准备舒齐。那个孩子仍然在生病。若冰想,把衣服拿回家来自己烫算了,可是又想,她神经这么紧张活儿肯定是做不好的。特别是有乔安妮在一边瞪看着。她赶紧去市中心,上唯一的那家可能会有绿裙子的时装店,她运气真是够好的,她想,因为她找到了另外一条绿裙子,也正好合身,不过是直筒式的,而且是无袖的。颜色也不是鳄梨绿而是酸橙绿。店里那个女人说这可是今年的流行色,而且大下摆掐腰身早就过时了。

透过车厢玻璃她看到下起雨来了。可她却连把伞都没有带。她对面车座上坐着一个她认识的乘客,是位仅仅几个月之前在医院里做过胆囊摘除手术的妇女。这位女士有个嫁出去的女儿住在斯特拉特福。她是那样的一个人,认为两人本来就认识,又在火车上相遇,还是去同一个地方,那就应该不断地聊天。

“我女儿会来接我的,”她说,“我们可以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要是下着雨那是一定会送的。”

她们抵达斯特拉特福的时候却没有下雨,太阳出来了,天气非常热。虽然若冰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她还是不得不接受了搭车。她坐在后座,跟两个在吃棒冰的孩子挤在一起。她裙子上没有滴到橙汁或是草莓汁真算得上是遇到奇迹了。

她没有能坚持到剧终。在开了空调的剧场里她冻得瑟瑟发抖,因为她这条裙子的料子特别薄而且是无袖的。不过也可能是因为神经紧张的关系吧。她向排座尾端那几位表示了歉意,登着不规则的阶梯,穿过通道,走出内厅,来到门厅的天光底下。现在又下起雨来了,下得还真大。她独自一人在女洗手间里,也就是她丢失过钱包的那一间,梳理她的头发。水气毁掉了她蓬松的发式,她原先卷得很平滑的头发此刻垂落下来,成了脸周围一绺绺黑色的鬈毛。她真该把发胶也带上的。如今她只好尽量想法补救,把头发往后梳了。

她出去的时候雨倒歇了,太阳又出来了,照得潮湿的人行道直晃人眼。现在她出发了。她的双腿发软,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到黑板跟前去演算数学题,或是在全班面前背诵什么课文时那样。很快,她就来到唐尼街的街口了。再过几分钟,她的生活就会起变化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呢,可是她再也经受不起任何延宕了。

走到第二个街区时她能看到那所奇特的小房子了,嵌在两边普通商业建筑当中。

她走得更近了,越加近了。门开着,和这条街上大多数的商店一样——装上空调的商店还不多。门那儿只有一扇纱门,是为了防止苍蝇飞进去的。

走上去两级台阶,她已经站在门外了。但她暂时还没有去推开纱门,因为她要让自己的眼睛能习惯半黑暗的店堂内部,而不至于在走进去时绊倒东西。

他在那儿呢,在柜台里面干活,在一只灯泡的亮光下忙着。他身躯前伛,露出他的侧面,在专心致志地修理一只钟。她曾担心他会有所变化。她曾担心自己其实没有将他记得十分准确。或者是门的内哥罗说不定会使他起了某些变化——让他改变了发式,留起了胡子。可是没有——他还是老样子。工作灯照在他的头上显示出了同样的短发茬,闪闪发光跟以前一样,银白色里夹杂着红棕色的阴影。肩膀厚厚的,稍稍前伛,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肌肉发达的前臂。他脸上一副集中专注的表情,完全投入了他正在做的工作,投入了他正在摆弄的机械。这正是她印象中的神情,虽然她从未见到过他在修钟。她一直在想象他以这样的神情弯身俯视着自己。

不。她不想走进去。她要让他出来,让他打开门,朝自己走来。因此她叫他了。丹尼尔。在最后那一瞬间她羞怯了,不敢叫他丹尼洛,生怕会把外国语音念得很古怪。

他没听见——或者大概是因为正在专心工作,所以没有及时抬起头来看她。接着他抬头看了,却不是在看她——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此刻正需要的东西。不过在抬起眼光的时候他扫见了她。他小心翼翼地把什么东西从他身前挪开,身子离开他的工作台,站起来,迟迟疑疑地朝她走来。

他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手准备去把门推开,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等待他开口说话,可是他没有。他又摇了摇头。他烦了。他站着一动不动。他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环视店内——看那一排排的钟,好像它们能给他某些讯息或是某些支持似的。当他重新看着她的脸时,他打起了冷战,而且不由自主地——或许还并非不由自主呢——他露出了他前面的那排牙齿。仿佛见到她带给他一种真正的恐惧,一种危险的预感。

而她呢,站在那里,僵住了,仿佛仍然会有一种可能性,说不定这只是一个玩笑,一场游戏。

现在他又朝她走过来了,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干什么了。不再对着她看,而是坚决地而且——在她看来——十分反感地,把一只手放在那扇木门的后面——那扇一直是开着的店门——对着她的脸推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