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桌

迟扬有点高估了他家客房——常年没人住,床铺都落灰了,拿来招待客人显然不太合适。好在何弈也不是那么金贵的人,教养极佳,还反过来劝他不用麻烦,自己在沙发凑合一晚也可以。

“给我一条毯子就可以了,”他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炒饭,叠起纸巾擦了擦嘴,温声道,“你家里暖气挺足,睡沙发也不会冷。”

迟扬看着他,皱眉:“要不然你睡我房间?”

客厅的灯光很亮,透过与少年身份不符的夸张水晶层层透落,在何弈眉眼间笼了一层温和的光,轮廓柔和,说出口的话却有点儿藏不住的调侃:“不用麻烦了,明天我还会来的。”

“……其实,”迟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实话实说,“是我家没有多余的被子了,毯子也没有,这边就我一个人住,没有备用的。”

何弈放下纸巾,抬起头来看着他,一站一坐,很有些无可奈何的僵持味道。

“一会儿给你找两件衣服吧,凑合一晚。”迟扬看着他的身形,在心里默默比对了一下,觉得自己冬天穿的那些外套足够长,两件应该能从头到脚裹住眼前这个人。

何弈没有意见,自发自觉地收拾了碗筷,把用过的纸巾塞进可乐罐,一起放进垃圾桶里,起身去洗碗——身为客人得帮着洗碗,这是他刻进本能里的教养之一。

路过迟扬的时候他脚步一顿,问道:“那洗漱用品呢,有新的吗?”

“……有,酒店带回来的,也凑合吧。”

这一晚何弈睡得并不算好。

到了新环境不适应,裹在身上的陌生的洗衣液味道也让人难以入眠。迟扬给他拿了两件蓬松的棉衣外套,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还有点儿热。

他睡相很好,规规矩矩地枕着一条胳膊,起腿侧卧着,将自己贴在沙发里,似乎在克制地寻求什么安全感。

但那毕竟是求而不得的东西。

天空蒙亮的时候少年猛地翻坐起来,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像是被人猛地从水里拽出,在溺亡的边缘精疲力竭。他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冷汗,背后的衬衫有点儿发潮,居然在充足包裹的暖气里隐隐生寒。

梦里男人的低语和女人的哭喊挥之不去,久久缠绕在耳边,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勒得他太阳穴生疼,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像一只终于敛下一身奓毛的猫——他缓缓地一歪身子,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靠背里。

四点十七分,他看着挂钟,思维迟缓地想。以往这个时候他应该睡在家里柔软讲究的床上,或是在人声喧杂的网吧刚刚凑合一晚,腰酸背痛地醒来,准备趁着保安没有到岗早早回到学校,从校门边那堵低矮的墙上翻过去。

然而现在他陷在陌生的沙发里,眼前空蒙的黑暗每一寸都陌生,却好过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他身上还盖着迟扬的衣服,散发出意外好闻的洗衣液味道,被他自己的体温烘热了,摸起来很柔软。

何弈歪坐在那里,缓慢而颤抖地松出一口气,抱起身上的衣服,像是终于够到了浮木的溺水的人,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该去敲迟扬的房门扰人清梦。他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直起身子,仔细叠好迟扬借给他的两件衣服,放在沙发角落里,然后拿出随身带着的钢笔,抽了张纸巾,工工整整留了张字条:“先去学校了——何弈”。

他迟疑片刻,又补上两个字,“谢谢。”

事实证明,他不等迟扬起床一块去学校还算得上个明智的选择。

打过架,又喝了酒,迟扬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睡过了头,他记不清学校的作息表,却也大致知道这个点上午过半,早不知道上完了几节课。

幸好没有家长可叫,不然他家长得把他们学校算进三点一线里。他想着,叼着牙刷,还有些迷糊,思维迟缓地转了半圈,停在洗漱台边那根塑料牙刷上——何弈昨晚拆了用的,现在已经干透了。

看样子这人没洗漱就走了,也许还要回学校寝室睡个回笼觉。

昨晚借出去的衣服还放在沙发上,最顶上摊着一张轻飘飘的纸巾,白纸黑字清晰端正,是何弈留的。

他几乎能透过这短短几个字想象出对方落笔时候的神情,大概是略微皱着眉,轻而缓慢地写着字,以免弄坏脆弱的纸面——五官端正利落,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勾出柔软的阴影,眼睛里含着水似的缓慢晃动的专注……

想哪儿去了。迟扬摇摇头,对自己大早上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嗤之以鼻,低头漱口。

他其实不想去学校了,可惜家里没有饭菜,这个小区送外卖又格外麻烦,得自己去门口拿。迟扬看了一眼钟,终于还是决定晃悠到学校呆着,好歹食堂有饭吃。

不过两站路的距离他慢慢悠悠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少年人身高腿长,简单利落的一身黑,眉眼轮廓清晰而深邃,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英俊感,和他张扬又吊儿郎当的气质揉在一起,擦肩而过的小姑娘都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

他习惯了别人复杂的目光,有时候还会揣测这些人心里的想法——说不定是在猜他脱了外套有没有花臂纹身,或者是刚从哪个群架现场出来。

可惜迟扬连个耳洞都没有,身上也只有小时候挨揍留下的旧疤,花臂听着是挺霸气,就是傻了点儿,还疼。

他这短短十几年挨的疼也够多了,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脚步一顿,薅下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面无表情地在后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要是没记错,现在应该是午休前的自习时间,怎么里面动静这么大。

如果迟扬早来十分钟,就会看见昨晚那个收拾起烂摊子滴水不漏、笑意温和周全的好学生是怎么一脚踹翻课桌,把他同桌那位按在墙上掐着喉咙逼问的了。

甚至可能会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何弈应该是昨晚从他那现学的这一招,并且运用得十分顺手,招呼人腹部的拳头被两个人拉着劝架才勉强松开。

他会听到少年压抑在喉咙底里危险的话音,带着野兽才有的孤注一掷,甚至藏着沙哑的哭腔——即使这时候何弈也不会吐出脏字来,只是红了眼眶,一遍遍厉声质问:“再说一遍,谁是孤儿?”

可惜现在迟扬只能隔着一道门,模糊地听到挨揍那位的辩解,说他没说孤儿,是何弈听错了。

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迟扬眉头一跳,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脏话——要不是确定这个班没人敢跟他作对,他都怀疑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