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琼其实是个多情又绝情的人。

当年喜欢的时候,可以满心满眼都是裴明彻,可真到不喜欢的时候,便当真是弃之如敝履。哪怕是将旧日情谊摆在面前,也不肯回头去多看一眼。

裴明彻自诩了解沈琼,直到如今方才知道,他不过是只见过其中一面罢了。

沈琼仰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明彻,将他眼中的无措看得一清二楚,但却仍旧没有半点心软的迹象,笑容中甚至带了些嘲弄的意味。

“若是五百两不够,一千两也成。”沈琼垂眼打量着那长卷,煞有介事道,“毕竟这画可真是不错。”

这画上绘的是她张扬又得意的岁月,沈琼如今再看过去,并没什么留恋的心思,只觉着陌生得很。裴明彻想要用这种法子勾起旧情,实在是走了一步烂棋。

方才被云姑与桃酥拿话堵的时候,裴明彻是懊恼,如今被沈琼这么一句句说过来,却是如坠冰窟,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若是转身就走,尚能少些难堪,可却怎么都迈不动脚。

哪怕是被沈琼明里暗里嘲弄,他仍旧想要站在这里,多看她一眼。

沈琼见他沉默不语,愈发觉着无趣起来,慢悠悠地将那画卷收起,轻声笑道:“秦王殿下,你这样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又是图个什么呢?覆水难收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她侧着身半躺在那美人榻上,长发如墨般铺在身后,雪肤红唇,配上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显得格外妖艳。

裴明彻上前半步,忽而屈膝半跪在了榻前,直视着沈琼。

两人的距离霎时拉得极近,沈琼甚至能从他的眸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愣了一瞬后,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

“阿娇,”裴明彻低声道,“你恨我、怨我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合该受着,并无半句怨言。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同你解释清楚……”

沈琼同他对视着,片刻后,冲着不远处的云姑与桃酥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开。

“姑娘!”桃酥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又生怕沈琼这是心软了。

“放心吧,”沈琼安抚似的冲她笑了笑,“我自己有分寸。”

桃酥还欲再说什么,却被云姑给拽着,离开了后院。云姑低声道:“有些事情,终归是要说开的。”

自打来到京城,沈琼误打误撞地在大慈恩寺后山见着裴明彻开始,云姑心中便始终记挂着此事——哪怕沈琼在大病一场后,绝口不提此事,像是真当裴明彻已经死了一样。

要知道,伤口一直遮着掩着,是没法痊愈的。

自欺欺人并非长久之计,只有将事情彻底挑明说开,溃烂的伤处彻底割掉,方才算是彻彻底底地过了这一关。

后院之中只剩了沈琼与裴明彻,两人谁都没说话,一时间寂静得很,只有清风拂过树梢,簌簌作响。

裴明彻方才还说着想要解释清楚,可如今当真只剩下彼此后,却又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纵然是真有隐情,如今说出来,也都像极了狡辩。

更何况皇家那些勾心斗角,裴明彻也不大想拿到沈琼面前来提,总觉着会污了她的耳。

到最后,还是沈琼先开了口,替裴明彻解决了这个困境。

“我知道你有隐情,离开也是迫不得已,”沈琼抬起手来,遮了遮有些刺眼的日光,无声地笑了声,“我这个人啊,虽没多大本事,但看人还算是准的。你若真是心术不正的人,我当年又岂会那般喜欢你?”

沈琼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从不羞于去提感情之事,当年看上裴明彻时,从来都是将“喜欢”二字挂在嘴边的——喜欢裴明彻的相貌,也喜欢他的言谈举止,只觉着无一处不好。

裴明彻起初听她如此说时,还会无措到耳尖泛红,到后来成亲,最为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后,方才算是习以为常。

多年不见,如今再从沈琼口中听到这字眼,他甚至有种隔世经年般的错觉。

然而却再不能如当初那般暗自高兴,只觉着她话音中都泛着苦。

物是人非事事休。

“你生在帝王家,想必有许多事,不足为外人道。可哪怕是有再多隐情……”沈琼顿了顿,无奈道,“你当初还是害得我难过了。”

想了想,她又小声重复了句:“很难过。”

裴明彻只觉着自己的心脉仿佛都被沈琼攥在手中,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便好似窒息一般。他宁愿沈琼打他骂他,无论如何,都好过如今。

沈琼的每一句话,于他而言,都恍若凌迟。

“当年,你遇难的消息传回来,我发了疯似的怎么都不肯信……”沈琼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自己那段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哪怕是在江云晴面前,都绝口未提。那是她不想回忆的事情,如今却将伤口撕开来,给裴明彻看,“我原就是个爱哭的人,那段时日更是多愁善感得很,每每见着你在家中留下的旧物,又或是触景伤情,便忍不住落泪。到最后,哭得眼睛都落了病,大费周章地请医问药治了许久……”

那些个旧事,沈琼提起来仍旧是轻描淡写的,脸上甚至还带了些笑,也不知是在嘲弄裴明彻,还是在笑自己。

她倒是没什么,可裴明彻的眼却渐渐红了,他的模样生得很是俊秀,可如今眼底尽是血丝,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怖。

沈琼看向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些怜悯,缓缓地说道:“当年,我花了十两银子将你买回来,又一意孤行同你成亲。那时候我欢喜极了,后来却也是真的难过极了。”

“世事不由人,这道理我懂,所以对你也谈不上怨恨。”沈琼偏过头避着刺眼的日光,同裴明彻笑道,“只是覆水难收,秦淮,我们回不去了。”

权势压人尔虞我诈的京城不是青山秀水花团锦簇的江南,而如今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的天家贵胄,也不是当年她一见倾心的情郎。

沈琼分得明明白白,她仍旧喜欢当年那个落魄少年郎,可秦淮已经死了。

这些日子以来,裴明彻琢磨了许多种法子,想要哄沈琼回心转意,可直到如今方才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而且这所谓的弥补,只会勾得沈琼难过。

如今想来,当初他在沈琼生辰之际匆匆赶赴锦城,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又离开,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而如今,不过是出于自己那点私心。

“秦王殿下,请回吧。”沈琼复又躺了回去,将话本子盖在了脸上,一副要继续午睡的模样。

裴明彻很是迟缓地站起身来,他沉默许久,低声承诺道:“我明白了,今后不会再打扰你。”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全身力气一般,整个人都显得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