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您喜欢吗?就请先拿去弹弹吧。”

“这怎么好意思……”

商人一挥手打断摩亘的话:“像这样的竖琴怎么能定价码呢?您就先拿去熟悉一下吧,不用急着现在决定。”商人把皮带套过摩亘的头,挂在他肩上,“如果您喜欢,我们一定能做出彼此都满意的安排……”

“一定的。”他瞥见葛阴·欧克兰正在看他,脸红了起来。

摩亘背着那把竖琴走到托尔码头的交易厅。商人正在检视他的啤酒、谷子、羊毛,试吃奶酪和水果。他在葛阴·欧克兰的陪同监督下,跟商人讨价还价了一小时。随后,空车拉到码头装载金属、一桶桶葡萄酒,以及凯司纳上方湖床所产的盐块。要运往赫伦和安恩的耕马关在码头附近的围栏里,等着送上船,商人也开始清点一袋袋谷子和一桶桶啤酒。近午时,温顿·艾莫瑞的马车突然出现,沿着岸边路隆隆驶来。

坐在其中一辆车后的卡浓·马斯特跳下车,对摩亘说:“温顿昨天就派车出来了,其中一辆掉了一个轮子,车夫就在席尔·渥德的农庄修车、过夜,我刚好在路上碰到他们。那些商人说服你买这把竖琴了吗?”

“差一点。你听听这声音。”

“摩亘,你也知道我的音乐天分跟铁皮桶差不多。你的嘴巴看起来像颗压扁的梅子呢。”

“别逗我笑。”摩亘央求道,“请你和埃里亚带这些商人去艾克伦好吗?这里差不多结束了。”

“你呢?”

“我打算买匹马,还有一双鞋。”

卡浓扬起眉毛:“还有一把竖琴吧?”

“也许吧。是的。”

卡浓窃笑:“好,我会帮你把埃里亚带开。”

摩亘信步走上一艘船,船舱内安置了六匹安恩马。他仔细审视马匹,其他人忙着把一袋袋谷子堆在后方影影绰绰的舱间。一名商人看到他,两人谈了一会儿,摩亘抚摸着一匹种马光滑的脖颈,那马的毛色有如打磨光亮的木材。最后他走出船舱,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大多数马车都已经驶离,水手也三三两两走向交易厅用餐。海水轻推船只,在支撑码头的巨大松木桩旁冲旋出白色水沫。他走到码头尽头坐下,望向远方:从托尔驶出的渔船像鸭子,在海中载浮载沉;更远的彼方,海平线上有道暗色的线条,那里就是广袤延展的大陆,至尊的疆土。

他把竖琴放在一侧膝上,弹了一首收割曲,节奏明快稳定,就像镰刀挥舞的拍子。他隐约记得一首伊姆瑞斯民歌的片段,正断断续续拨弹时,一道人影落在他双手上。他抬起头。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身旁,不是商人也非水手。男人的衣色沉稳含蓄,精致布料制成的蓝黑色罩衫、胸前由一方方镂有印记的银块串接而成的沉甸甸的项链,都令人难以猜测他的身份。他面容清癯,轮廓细致,既不年轻也不老,松散披垂的头发像顶银色帽子。

“你是赫德的摩亘?”

“是的。”

“我是岱思,至尊的竖琴手。”

摩亘咽了一口口水,连忙要站起来,但竖琴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蹲下来看那把竖琴。

“是乌翁。”他说,指着半藏在一团图案中的名字给摩亘看,“乌翁是赫尔的竖琴工匠,三百年以前的人。他制作的竖琴现在只剩下五把。”

“商人说它本来属于寇尔领主的竖琴手。你是不是——你应该是跟商人一起来的吧?那匹马是你的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来了?”

“你刚才在忙,我想先等一会儿比较好。至尊去年春天指示我来赫德,代他向艾梭尔和春茵的去世致哀,但顽固的冬天把我困在以西格,接着在伊姆瑞斯又因为喀尔维丁遭到围城而耽搁,等我到了凯司纳准备上船,安恩的麦颂又紧急传令要我去安纽因。真抱歉,我来得这么迟。”

“我记得你的名字。”摩亘慢慢地说,“家父以前常说‘待死’曾在他的婚礼上演奏。”听到自己说出的话,摩亘停了口,猛然打了阵冷战:“对不起,家父觉得这样说很好笑,他非常欣赏你的琴艺。我很想听你弹一曲。”

竖琴手在码头上坐下,拿起乌翁的竖琴:“你想听什么?”

尽管难受,摩亘仍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嗯……我想想。请你弹我刚才弹不出来的那首曲子好吗?”

“《贝鲁和比罗的哀歌》。”岱思轻轻调弦,弹起那首古老的民谣。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与黑发的

比罗一同出生,也一同死去。

为贝鲁哀悼吧,女士们,

为比罗哀悼吧。

岱思的手指拨动闪烁紧密的琴弦,流畅地弹出这首曲子的故事。摩亘侧耳聆听,一动也不动,注视着那张安详超然的脸。那双技艺精湛的手、精准无瑕的优美琴音,娓娓述说比罗的行止,述说其中的狂暴和无助,述说他所到之处留下的死亡。死亡紧跟着他,也紧跟着骑马奔驰的贝鲁,跑在他的马侧,像只猎犬。

金发那样金的贝鲁跟随着黑发的

比罗,死亡亦跟随两人。

死亡以贝鲁的声音呼喊比罗,

用比罗的声音呼喊贝鲁……

潮水的无尽长叹打破歌中主角死后的沉默。摩亘微微一动,手搁在黑木雕刻的琴面上。

“要是我能让这竖琴发出这么美的声音,我愿意卖掉名字来换,没名没姓地过日子。”

岱思微笑:“就算是乌翁的竖琴,也不值这么高价。商人要你拿什么跟他们换?”

摩亘耸耸肩:“我打算给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收。”

“你这么想要这把竖琴?”

摩亘看着岱思:“为了它,我愿意卖掉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会用我的农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或好不容易养大驯服的马去换。我只拿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换。”

“你不必在我面前为自己辩解。”竖琴手温和地说。摩亘嘴角一撇,心不在焉地伸手摸摸嘴。

“对不起,今天大半个早上,我都在为自己辩解。”

“辩解什么?”

摩亘低头看着码头上那些用铁片固定的粗糙木板,对这个安静寡言、琴艺高超的陌生人脱口说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

“家母想去凯司纳看一看。我在凯司纳的御谜学院读书时,家父来看过我两三次。这事听起来简单,但要他离开赫德,到一个陌生的大城市去,可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赫德侯代代都扎根在赫德。我在凯司纳待了三年,一年前回到家,发现父亲嘴边总是挂着在那里的所见所闻,那些商店,那些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他提到一间店里有来自五个王国的布料、毛皮和染料时,家母就忍不住想去了,因为她非常喜爱高级布料的色彩和触感。所以,去年春天的交易结束后,他们就搭着商船出海去,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摩亘伸手碰触一枚钉头,手指绕着它画圆圈,“那时,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就去做了。今早我弟弟埃里亚知道了这件事。当时我没告诉他,因为他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跟他说我要去西赫德几天,没说是要渡海到安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