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是的,赫德……”这名字像道咒语一样突然触动他的心,“我实在不应该回家,但我真的好想回去。只在半夜里回去几小时……也许不会有危险。”摩亘想到横阻在两人与他家之间的大海,心头一凉,“我不能带着你渡海。”

“见赫尔的鬼,为什么不能?”她说。

“太危险了。”

“没道理,朗戈也很危险啊,我还不是要跟你去。”

“那不一样。首先,没有任何我爱的人死在朗戈——起码目前为止还没有。其次——”

“摩亘,我不会死在海里,我捏塑水八成就跟捏塑火一样顺手。”

“这点你并不确定,不是吗?”想到海水变成无数张脸孔和潮湿闪亮的形体困住瑞德丽,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到时候你根本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

“摩亘——”

“瑞德丽,我搭过在海上四分五裂的船,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

“命是我的,能拿它来冒险的也是我,不是你。何况我从凯司纳到恪司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来回搭过好几艘船,从没出过事。”

“你可以留在凯司纳,只要几——”

“我不会留在凯司纳。”她说得言简意赅,“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我要去看你爱的那片国土。要是照你的意思,我就得坐在赫德的农舍里剥着豆子等你回来,就像我这将近两年以来的苦等。”

“你不会剥豆子。”

“当然不会,除非你在旁边帮忙。”

摩亘看见自己: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削男子,有张疲惫清癯的脸,身旁一柄巨剑,背上一把镶星竖琴,坐在艾克伦的门廊上,膝上摆着一碗豆子。他突然大笑起来,瑞德丽也再度微笑,看着他,忘了先前的争执。

“这七天来,你从没大笑过。”

“的确。”摩亘静了下来,揽着她,眼里的笑意慢慢消失。他想到赫德困在大海中央,毫无防御能力,毫无保护,连至尊的幻影也没有。“我真希望能用力量包围赫德,让它免于大陆这端的混乱与恐惧。”

“叫杜艾派支军队给你,他会答应的。”

“我不敢带军队去赫德,那等于自寻灾祸。”

“那就带几个幽灵去好了。”她建议,“杜艾一定很想摆脱他们。”

“幽灵,”摩亘的眼神从远方森林收回,直盯着瑞德丽,“去赫德?”

“肉眼看不见幽灵,没人会看到他们,也就不会动手攻击。”然后瑞德丽对自己的话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他们会吓坏全赫德的农夫。”

“如果农夫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就不会。”两人双手交握,摩亘突然感觉一阵冰凉。他悄声说:“我在想什么啊?”

瑞德丽收回手,探寻他的眼神:“你当真在考虑我说的话?”

“我想……我想是的。”一时间他看到的不是瑞德丽的脸,而是那些死者的脸,充满挫折郁积的力量,“我可以束缚他们。我了解他们……他们的愤怒,他们复仇的渴望,他们对国土的爱。他们可以把那份爱带到赫德,还有对战争的满心期盼……可是你父亲……我怎么能从安恩历史里硬揪出一些事物,带去赫德冒险?我不能这样乱搞安恩的国土律法。”

“杜艾已经表示许可,而且我父亲对国土律法的兴趣看起来也不比幽灵大多少。可是摩亘,那埃里亚呢?”

“埃里亚?”

“我不认识他,但他难道不会……你要是带着死者大军回赫德,难道不会让他有点困扰?”

摩亘想着赫德的国土统治者,他的弟弟,那个他连长相都快记不得的人。“会有一点吧。”他轻声说,“他大概已经习惯我带给他的困扰了,连睡梦里都不得清闲。如果能让他和赫德安全,要我把心挖出来埋在他脚边我都愿意。就算他为了这件事跟我吵架,我也愿意——”

“他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这念头触痛了摩亘,触痛了他心里未曾愈合的伤口,但他不让瑞德丽看出来,只是犹疑地离开两人所在的高处。“来吧,我要跟杜艾谈谈。”

“带去吧,”杜艾说,“把他们全带去。”

摩亘和瑞德丽在大厅里找到杜艾,当时农民和安恩各领主派来的使者正向杜艾抱怨,因为死者的扰动争执把他们的土地和生活弄得一团糟。待大厅里众人散去,摩亘终于可以跟杜艾谈的时候,杜艾难以置信地听着。

“你居然要他们?可是摩亘,幽灵会毁了赫德的和平。”

“不,不会,我会跟他们解释为什么要带他们去——”

“怎么解释?那些为了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战争,在放牧的草地和村庄市集打斗的死人,你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任何事?”

“我只要提供他们想要的就好了,给他们一个打斗的对象。不过,杜艾,我该怎么跟你父亲解释?”

“我父亲?”杜艾环顾大厅,抬头看看梁椽,又望望四处的角落,“我没看到他啊,哪里都没他的踪影。而且等我真的见到他时,他忙着跟活人解释自己的行为都来不及了,不会有时间去数少了几个死人。你要带几个去?”

“在那些还有一点同情心的国王和战士中,我能束缚几个就带几个。他们必须要有同情心才能了解赫德。卢德可以帮我——”摩亘突然停口,杜艾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起来,“卢德呢?我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他已经好几天不在这里了。”杜艾清清喉咙,“你一直没注意,我就等你问了再说。我派他去找岱思了。”

摩亘沉默。这名字将他抛回七天前,仿佛他仍站在那一方阳光里,影子落在身前崩裂的地板上。“岱思。”他低声说道,这名字模棱两可的意涵挥之不去。

“我派了十四个武装士兵跟卢德去,叫他带回竖琴手。你放了岱思,但他仍有很多事必须向疆土内各位国土统治者交代。我想把岱思关在这里,让凯司纳学院的师傅讯问,因为这事我自己可做不来。”他迟疑地碰碰摩亘,“你不会知道他在这里。我只是很惊讶卢德怎么还没回来。”

摩亘的脸渐渐恢复一点血色。“我不惊讶。”他说,“要把岱思带回安纽因是件非常棘手的差事,那个竖琴手总是忠于自己的选择。”

“也许吧。”

“卢德永远没办法把岱思带回这里。你平白把他送进了三大地区的混乱。”

“唔,”杜艾认命地说,“你比我了解那个竖琴手。但就算我不派卢德去,他自己也一定会去追岱思,因为他也想得到答案。”

“要问那个御谜士问题,不能用剑。这点卢德明明应该知道。”这时摩亘听见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严厉。他有点突兀地转身离开阳光,在一张桌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