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一定是卢德回来了。两手空空,满肚子火,被鬼追赶,而且没洗澡。”他们走进火光炽亮的大厅,面前放着杯酒、无精打采坐着的卢德瞪着父亲,他身旁的杜艾和瑞德丽也转过头来。但卢德第一个站起身,话音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见赫尔的鬼,你跑去哪里了?”

“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国王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没脑袋到在这片混乱中四处乱跑想找那个竖琴手,我才不同情你。”他将眼神转向杜艾,仍张着嘴的卢德跌坐回椅子上。杜艾冷冷地看着国王,但声音还算克制。

“唔。你怎么想到要回家啦?像个恶咒一样从天而降。你会回来,一定不是因为想到自己把国土统治力弄得一团糟,觉得难过吧。”

“没错。”麦颂沉着地说,动手倒酒,“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卢德做得很好。”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什么做得很好?”卢德咬着牙迸出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在战争的边缘了?”

“知道。而且安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武装起来了,就连你,也不到三个月就从学者变成了战士。”

卢德明显地吸了口气准备回嘴,杜艾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开口。“战争。”杜艾的脸没了血色,“跟谁打仗?”

“还有谁有武装?”

“伊姆瑞斯?”杜艾不敢相信,又说了一遍,“伊姆瑞斯?”

麦颂咽下酒,他旅途劳顿后的阴暗面容比月光下看起来更苍老。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我看到了伊姆瑞斯的战争。”他轻声说,“叛军占领了一半的海岸地区。那是一场奇怪、血腥、无情的战争,会耗尽荷鲁·伊姆瑞斯部队的力量,一旦他对抗的那些人决定把战事扩大到伊姆瑞斯的国境之外,他是不可能控制得住的。这一点我以前就猜想到了,但就连我也不能毫无理由地要求三大地区武装起来,而说出理由又可能会让攻击来得更快。”

“你那么做是故意的?”杜艾小声说,“你离开是为了让我们武装起来?”

“这种方式是很极端,”麦颂承认,“不过有效。”他的眼神再度转向卢德。卢德张开嘴巴,说话的声音比较收敛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还有,这下你打算在家待一阵子了吗?”

“这里跑跑,那里跑跑,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有,是的,我想我现在会留在家里,如果你能克制,不要对我大吼大叫的话。”

“要不是你这么猪脑袋,我也不会大吼大叫了。”

麦颂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连脑袋都变得跟战士一样死硬。就算抓到岱思,你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杜艾简单地说:“到头来我会派一艘武装船舰把他送去凯司纳,让学院的师傅讯问他。”

“凯司纳学院并不是法庭。”

杜艾看着他,眼神中有鲜见的怒气:“你倒说说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是你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摩亘……看着摩亘面对一个不受疆土内任何法律束缚、背叛疆土内所有人的人,被迫自己动手行使正义,你会怎么做?”

“主持正义。”麦颂轻声说。摩亘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从那双疲惫的黑色眼睛里看见一股遥远、奇特的痛苦。“他是至尊的竖琴手,我会让至尊评判他。”

“麦颂?”摩亘说着,突然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刻国王眼中看见了什么,但麦颂没有回答。瑞德丽也看着麦颂,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至尊。”卢德说,声调里不再有战士的强硬严苛;这两个字是一道谜题,充满苦涩与绝望,恳求得到答案。他与摩亘对视,眼神中有一抹熟悉的自嘲:“你也听到了我父亲说的话,我现在连御谜士都算不上了。这个谜题得要你来回答,御谜学士。”

“我会的,”摩亘疲惫地说,“我似乎没有选择余地。”

“你,”麦颂说,“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太久。”

“我知道。我没办法离开。我这就走……”他瞥向杜艾,“明天可以吗?船来得及准备好吗?”

杜艾点头:“布黎·柯贝特说他们可以在午夜涨潮时出海。其实,我告诉他你打算怎么做的时候,他说的远不止这些,不过他认识一些为了钱连鬼也愿意载的人。”

“明天。”麦颂喃喃说道。他瞥了摩亘一眼,然后瞥向瑞德丽,她正沉默不语地盯着淌出一摊烛泪的蜡烛,绷着脸像是准备与人争执。麦颂用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神凝视瑞德丽,似乎猜想到什么了。她慢慢抬起眼睛,感觉到了他的思绪。

“我要跟摩亘一起走,而且我不打算要你给我们成婚。你难道不打算跟我吵吗?”

国王摇摇头,叹了口气:“要吵跟摩亘吵吧。我太老也太累,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在这片动荡不安的疆土里找到安宁。”

她瞪着麦颂,脸庞一时间颤抖起来,手向他伸去,火光映照中,热泪滑下她的脸。“哦,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在父亲紧紧的拥抱中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我好需要你。”

麦颂与瑞德丽及摩亘彻夜长谈,直到蜡烛烧尽,窗外染上浅淡的晨光。次日白天他们几乎都在睡觉,等到入夜,等到世界再度沉静,摩亘召唤他的死者大军来到安纽因码头。

七艘商船系泊在月色下,船上载的是高级布料和香料等重量轻的货物。摩亘的思绪沉浸在死者脑海中的名字、脸孔和回忆里,他看着这支大军在影影绰绰的码头上逐渐变得若隐若现。他们全副武装,骑着马,等待上船,身后的城市一片黑暗,港内船只的桅杆像黑色手指,随着涌起的潮水探向繁星又收回。在杜艾、布黎的旁观,以及寥寥数名船员惊迷又惧怕的眼神下,死者集结完毕,如梦境一般静默。他们正要上船,一旁传来马蹄声,一匹马奔到码头上,让摩亘分了神。他看着瑞德丽下马,纳闷她怎么还没睡,思绪挣扎着,因为她的出现将他慢慢拉回活人的夜色中。四周只有码头上点了一盏灯,她插着珠宝发钗的头发披散着,被灯光照得荧荧辉耀。他看不清她的脸。

“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她说。他从许多世纪的鲜活过去中抽出手,将她的脸转朝向灯光,恼怒的脸色让他的思绪清晰起来。

“我们讨论过这一点了,”他说,“你不能搭这些满载幽灵的船。”

“讨论过这一点的是你和我父亲。你忘记告诉我了。”

他将手腕抹过前额,才发现自己在流汗。船上的布黎·柯贝特离他们很近,身体探出栏杆,一边侧耳听他们对话,一边留意潮水。“大人,”他轻声唤道,“要是我们不赶快出海,这七艘装满鬼魂的船就会在港里困到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