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火光照在六名商人打扮的魁梧身形上,其中一人抓着瑞德丽的手腕,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她看起来畏惧又茫然。马匹不安地骚动嘶鸣,人影在马匹四周移动,解开拴绳。摩亘立刻往那里冲,有人一拐子打在他肋骨上,他痛得弯下身,喘不过气之余还骂着第五十九个诅咒。那贼本来抓着摩亘要扳直他,却震惊地发出粗哑的叫喊,跌跌撞撞跑进树林。瑞德丽身后的男人也突然惊得倒抽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腕。她陡然转身往那人身上一碰,他的胡子便着了火,在他跳进河里之前,摩亘瞥见了那人的脸。马匹开始惊慌,摩亘抓住它们的心智,添加平静如月光的束缚,让它们稳若磐石地站定,对动手拉扯的人浑然不觉。偷马贼徒劳无功地咒骂,其中一人骑上马恼怒地猛踢,但马纹丝不动。摩亘发出一声沉默的吼叫穿过他脑海,那人往后一倒从马背上栽下。其他人四散开来,再度包围摩亘,既恼怒又不安。摩亘理清脑海准备再发出一声吼,正收检他们思绪的线路,这时有东西从后面扑来,是那个从河里爬起的男人。摩亘被撞倒在地,扭过身来,突然僵住了。

那是同一张脸,却又不是同一张脸。他见过这双眼,却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场打斗中。记忆中的那人跟他眼前所见并不相同。那张脸厚重、潮湿,胡子烧焦了,但那双眼睛太沉静、太充满算计。一只靴子从后方狠狠踢中摩亘肩膀,他滚到一旁,但为时已晚,有东西擦过他的后脑勺或者脑海,他分不清是何处。一声雷鸣般的巨吼在众人头上炸开,摩亘将脸埋进蕨丛,牢牢握住对马匹的束缚,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稳固的一点。

巨吼声缓缓回荡消逝,摩亘抬起头,这里又只剩他们两人了。马匹安详地站着,完全不受嘈杂的人声和四周暗夜里动物尖叫的惊扰。瑞德丽跪倒在他身旁,痛得皱起眉头。

他说:“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瑞德丽摸摸他的脸颊,他一阵瑟缩,“那声巨吼倒是弄痛了我。对一个赫德人来说,那一声吼得挺厉害的。”

他瞪着瑞德丽看,全身又僵住了:“发出巨吼的是你啊。”

“我没有啊,”她悄声说,“是你吼的吧。”

“我没有。”摩亘坐起身,双手扶头,“发出巨吼的到底是谁?”

瑞德丽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神在夜色中穿梭:“某个旁观者,也许现在还在附近看着我们……好奇怪。摩亘,刚才那些人只是想偷马吗?”

“我不知道。”他用手指摸索着后脑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想偷马没错,所以我才很难跟他们打。他们人太多了,但又没罪大恶极到该杀的地步,我也不想施展太多力量,以免招来注意。”

“有个人被你咒得全身长满了公猪胡须。”

摩亘摸向自己的肋骨。“他活该。”他阴郁地说,“但是最后那个人,从河里爬起来的那个——”

“就是我让他胡子着火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他双手掩住眼睛,试着回想,“我不知道那个从河里爬起来的人,跟原来跳进去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摩亘。”她悄声说。

“他或许施用了力量,我不确定。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看到了我预期看到的东西。”

“如果那人是易形者,他为什么不杀你?”

“也许他不确定我是谁。自从我消失在俄伦星山后,他们再没见过我。我这一路穿越疆土都非常小心,他们料不到我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骑着耕马走在通商大路上。”

“可是如果他怀疑——摩亘,你刚才在马匹身上施了力量。”

“那只是简单的束缚,使它们保持沉默平静,不会让他起疑的。”

“但他也不会一听见巨吼就逃跑,不是吗?除非他去找救兵。摩亘——”她倏地动手想把他拉起来,“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下一波攻击吗?这一次来的说不定就是易形者了。”

他拉回被瑞德丽扯着的手臂:“别拉,我全身都在痛。”

“你宁可死吗?”

“不。”摩亘沉思片刻,看着幽暗奔流的河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他全身发寒。“北边就是风之平原……荷鲁·伊姆瑞斯正在那里打仗,对抗人类和半人的东西……河对岸可能有一支易形者大军。”

“我们快走吧,现在就走。”

“半夜骑马上路只会惹人注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过夜,然后我要去找找那声巨吼从哪里来。”

他们尽可能安静地移动了马匹和行李,离开河边,靠近群聚的商人车马。然后摩亘离开瑞德丽,在夜色中寻找某个陌生人。

瑞德丽跟摩亘争论,不想让他一个人去。他耐心地说道:“你走在枯叶上,能安静得不发出任何声音吗?你站着不动时,能静止得让经过的动物都注意不到吗?何况,得有人看马。”

“如果那些人又回来呢?”

“那又怎么样?我还见过你对付幽灵呢。”

她坐在一棵树下,嘀咕着。摩亘迟疑了,因为她看起来无力又易受伤害。

摩亘让剑现形,手握剑柄的三颗星,将剑放在瑞德丽面前,而后剑又消失了。他轻声告诉她:“有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你手边,在幻象之下和你相连。如果你需要动用它,我会知道。”

他转身,无声地潜入树林间的沉寂。

巨吼之后的混乱平息,森林恢复安静。摩亘在四周的营地间来来去去,寻找某个还醒着的人,但旅人都在马车或营帐里安详地睡着,或裹着毯子蜷缩在火边。月光下,万物笼罩着一层灰黑的朦胧,东一块西一道的黑影让树木和蕨丛出现奇怪的缺口。一丝风也没有,一蓬蓬枝叶、一团明暗对比鲜明的纠结荆棘,似乎都从寂静中刻出,橡树也静静地站着。摩亘伸手按着一棵橡树,心智滑入树皮下,感觉它纠结的古老梦境。他朝河边走去,绕过原先的扎营处。四下毫无动静,他在河水的声响之间倾听,脑海里聚集各种音调,他一一辨识排除,并没听见任何人声。他沿着河继续走,除了低抑的呼吸声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轻缓地融入脚下的地面,调整思绪呼应落叶脆弱的重量、细小枯枝的张力。天空愈来愈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自己该回头了,却仍在河边徘徊,面朝风之平原的方向倾听,仿佛能听见荷鲁军队的破碎梦境中零星尖锐的战斗声。

他终于转身,沿河往回走,无声地走了三步旋即静止不动,动静转换一如动物般流畅自然。有人站在树林里,没有清晰可辨的面容或色彩,只是一片模糊的半人半影,像摩亘一样半隐在夜色中。摩亘等待着,但那影子不动。最后,他仍在河岸犹豫不决之际,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摩亘嘴巴发干,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血管突突乱跳。他顺着一道气流变换身形,凭借猫头鹰的寂静和夜间猎人的视力往回飞,穿过树林回到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