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真的?”

“我要进去。”

“怎么进去?”

“走进去。但我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摩亘想了一会儿,一边揉着手腕一处烧伤的地方。他的心智仔细扫视校园,停在毁坏的古老图书馆上,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巫术书,半焦的书页仍然充满力量,充满织进书锁中的束缚,充满未说出的名字,充满那些将所有经验涂写在书页上的心智的能量。摩亘唤醒那沉睡的力量,一丝一缕收进自己脑海,一时间那股混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他出声地念诵,织起一片诡异的织品,包括名字、字句、学生的恶作剧咒语片段,这股翻腾的知识和力量在熊熊火光中形成种种奇怪的状貌,有影子,有会移动、会说话的石头,有翅膀色如巫师火焰的无眼鸟,有从烧焦土地中摇摇晃晃爬起的形体。摩亘把这一切全给亟斯卓欧姆送去,并唤醒当年城毁时死去的动物幽灵,蝙蝠、乌鸦、黄鼠狼、雪貂、狐狸、影子般的白狼,全从夜色中蜂拥而出,围绕着他,向他要求生命,直到他将它们送向那力量的来源。他开始从地里挖出枯树根时,这批幽灵大军的前锋打入了创立者的堡垒。这些零碎的力量很笨拙,几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却也复杂得不容忽视,分散了创立者的注意力。一时间又是一片阒静,只有一只狼的幽灵哀嚎着诡异的死亡之歌。摩亘悄悄跑向大厅,眼看就要跑到,幽灵大军却从大厅里逃出,从他四周、上方冲过,四散在夜色里,朝城市奔逃而去。

摩亘向外抛出思绪,重新驱散自己造出的这些奇怪东西,以免危害朗戈。为了找到蝙蝠的幽灵和土块形成的形体,他投进全副注意力,及至终于完成,他脑海里又是一阵晕眩,缠绕着那些他必须收回的自己脑中的名字和字句。他让火焰充满脑海,烧尽最后残余的零星力量,吸取其力度和澄澈。而后他的心猛跳,他发现自己四周几乎已是一片黑暗。

一阵诡异的沉默笼罩校园,里面仍有一堵堵燃烧的墙发出火红的光亮,但学院上方的夜色不受扰动,还可以看见星星。摩亘静立聆听,只听见街上传来的打斗声。他再度移动,无声地进入大厅。

厅里黑暗沉寂,一如俄伦星山的洞穴。他试着对抗黑暗,但徒劳无功,只得放弃。一股冲动使他从身侧的空气中变出剑来,他拔剑出鞘,握着剑刃将三颗星之眼伸向黑暗,又从身后的夜色中取来火焰点燃三颗星,一道红光在黑暗中绽开,他于是看见了亟斯卓欧姆。

两人沉默地对视。在这奇异的光线中,创立者看起来枯瘦,突出的骨头顶着皮肤。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其中既不含威胁也不含挫败感,只是好奇:“你在黑暗里还是看不见。”

“我会学会的。”

“你必须吃下黑暗……摩亘,你是个谜。你为追杀一名竖琴手跑遍全疆土,只因恨他的琴声,但你却不肯杀我。你控制住我心智时大可这么做,但你没有;你现在应该尝试,却不动手。为什么?”

“你不要我死,为什么?”

巫师闷哼一声:“猜谜游戏……我早该想到。那天在通商大路上,你是怎么活着逃开我的?我自己都差点逃不掉。”

摩亘沉默不语,垂下剑尖抵着地面:“那些易形者是什么?你是至尊,你该知道才对。”

“从前,他们是各地偶尔出现的传说,是残缺的诗篇,是潮湿海藻加贝壳碎片……只不过是一位伊姆瑞斯王子提出的奇怪指控,直到你离开你的国土前来找我。现在……他们变成一场噩梦。你又知道些什么?”

“他们很古老,但并非杀不死;他们的力量十分强大,却鲜少使用。现在他们正在朗戈城里杀害商人与战士。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或许跟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一样吧。这问题该你回答我才对。”

“无疑是如此。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

“别嘲弄我。”摩亘手中的光微微一颤,“为了不让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毁了朗戈,隐藏所有相关知识,监视凯司纳学院——”

“省省吧,用不着把我一生的历史讲给我听。”

“这就是我要你告诉我的。欧姆师傅。至尊。你哪来的勇气,敢冒至尊之名?”

“因为没有别人出来充当至尊。”

“为什么?”

巫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或许可以从我身上硬逼出答案。我或许可以再度弄盲朗戈巫师的脑海,让你碰不到我。或许我可以逃走,被你追捕;或许你可以逃走,被我追捕。你或许可以杀死我,但你自己也会筋疲力尽,并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人。”

“保护人。”摩亘吐出这三个字,像吐出三根枯骨。

“我确实要你活着,那些易形者可就不一定了。听我说——”

“休想,”摩亘疲惫地说,“试都别试,否则我会彻底破除你的力量。怪的是,我其实不在乎你是死是活。至少我还懂你,但我不明白易形者,也不……”摩亘停口。巫师朝他踏出一步。

“摩亘,你曾经用我的眼睛看世界,也拥有我的力量。你愈去碰国土律法,人们就愈会记得这一点。”

“我根本不打算乱动国土律法!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摩亘瞪着他,轻声说:“你错了,我根本不曾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你看着我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摩亘,我是全疆土最强大的巫师,我可以替你作战。”

“那天在通商大路上,有某种东西让你害怕。如今是你需要我替你作战。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在海绿色眼睛的倒影里,看见了你自己力量的局限?他们要我,你不愿意让我落入他们手里,却又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能对抗一支海草大军。”

亟斯卓欧姆沉默不语,猩红的光影在他空洞枯槁的脸上浮动。“那你能吗?”他轻声问,“谁会帮你?至尊吗?”摩亘随即感觉对方的心智突然骚动,一波思绪笼罩大厅和校园,寻找众巫师的心智,要以自身再度形塑他们、束缚他们。摩亘举剑,三颗星燃起一道锐利的光,射进亟斯卓欧姆的眼睛。他缩身躲开,注意力顿时分散。创立者举起双手,指间有一缕缕光线缠绕,朝三颗星反扫回来,仿佛是三颗星将光吸回。黑暗犹如活物一样盘踞在大厅,连月光都被阻挡在外,摩亘手里的剑变得冰冷,寒意涌入手掌,钻入骨髓,进入眼底。这道束缚麻痹了他的动作、他的思绪,意识到束缚只会更强化束缚,挣扎只会让自己被困得更紧,摩亘便向它屈服,静定在夜色里,他知道束缚仅是幻象,唯一能超越的方法便是接受它,就像接受不可能的事物。摩亘融入这束缚的静止和冰冷之中,于是当那股在某个蒙昧世界里聚集的强大力量终于击向他时,他麻木黑暗的脑海像一块铁一样把它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