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摩亘呐喊出声,那不是呐喊,是风的声音。至尊在他手中变成一团火,而后仅余回忆。他发出的声音在整座塔内回荡共振,深沉的低音愈来愈强,直到四周塔壁的石块全为之震动。狂风吹袭塔身,他感觉自己像不断拨动的琴弦,由哀伤拨动。周遭所有狂野、混乱、美丽的声音中,他不知道哪一个属于自己。他伸手摸索竖琴,琴上的星已变得黑如夜色。他伸出手——或者说那是一阵锐利如刀锋的风——拂过琴弦,弦应声而断。最低音那根弦哀鸣断裂之际,周遭的石块和石块的幻影震散开来,他往下坠落。

风在四周盘旋又散开,那些风就是石块的颜色,如火,如金,如夜。塔身发出轰然的咆哮,坍塌成巨大的一堆碎石。摩亘跌落在碎石堆旁的草地上,双手双膝着地。他丝毫察觉不到亟斯卓欧姆或爱蕊尔的力量,仿佛至尊在临终那一刻用自己的死将他们束缚消灭了。雪花在四周飞旋,几乎落地即融。天空一片死白。

他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充满国土律法。他听见手底下草根的沉默,用站在平原边缘一个安恩幽灵一眨不眨的眼看着风之塔的庞然残骸。内地荒野一处湿淋淋的山坡上,一株巨树让雨打得站立不稳,他感觉得到巨树倒下时树根的松动。艾斯峻的部队中,一名号角手将长长的金色号角凑到嘴边。诸位国土统治者的思绪纠结在摩亘脑海,充满哀伤和畏惧,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原因。整片疆土似乎都在他手底下的草地上成形,拉扯他,把他从寒冷空旷的荒野一路拉伸到安纽因优雅的宫廷。他是石头,是水,是一片垂死的田野,是一只逆风挣扎的鸟,是一位躺在风之平原下方海滩上的受伤绝望的国王,是雪麟,是幽灵,是千百种脆弱的神秘,是害羞的女巫,是会说话的猪,是一座座孤塔,他必须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空间容纳这一切。号角手把嘴凑上号角,开始吹奏,同时安恩部队爆出一声巨吼,响彻平原。这些声响,这些急涌进来的知识,加上沉重地压在心头的哀恸,让摩亘突然招架不住。他再度叫喊出声,趴倒在地,脸埋在湿淋淋的草里。

力量波动着传遍摩亘脑海,模糊了他与大地形成的束缚。他醒悟到,至尊一死,御地者的力量便自由了。他感到对方的心智,古老而狂野,像火焰和海洋,美丽又致命,一心要摧毁他。摩亘不知该怎么对抗他们。他没动,但心智之眼已看见御地者从海中向风之平原包抄而来,像一波潮水在流涌,变成人类和动物的形体,心智奔驰在身体前方,闻嗅气味。他们一再碰触摩亘,连根拔起他脑海中的知识,打破他继承的各种束缚,直到他对林中橡树、对雪麟、对赫德耕马、对路恩农夫、对疆土各处小东西的意识逐渐消失。

这使摩亘感到另一种可怕的失落,让他茫然无措。他看着那波潮水愈来愈近,试着反抗,却像试图阻止浪潮冲走手中的沙粒一样徒劳无功。艾斯峻和麦颂的部队分别从北南两端轰隆隆冲进平原,鲜艳的战袍宛如冬季天空下濒临凋落的树叶。摩亘知道他们会被摧毁,就连死者也不例外;这股力量连他的力量都能侵蚀,何况是死者残存的意识或记忆。麦颂一马当先地奔驰在部队前面,树林里的亥尔正准备叫雪麟冲进平原,达南的矿工左右两边是大君的侍卫,也跟在艾斯峻的军队后开始前进。他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们。然后他发现,在平原东南角,埃里亚和赫德农民正顽强地向前迈进,要来救他,尽管他们的武器只有榔头、刀子和赤手空拳。

摩亘抬头,关于他们的意识突然减弱,另一个心智模糊地交叠在他的心智上。全疆土似乎都变暗了,他生命的片段逐渐滑落。摩亘努力向那心智扑抓,双手紧紧握缠草叶,感觉枉费了至尊对自己的一切寄望。这时,一扇门在他心智的某处朦胧角落打开,他看见翠斯丹走出来,站在艾克伦的门廊上,在冷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双眼充满黑暗忧惧,望向大陆混战之处。

摩亘拼尽那座小岛灌输在他身上的所有坚韧顽强的意志,先是跪起,而后用手撑地。一阵风猛然挥打他的脸,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他就在混乱的中心,活人、死者和御地者即将在四周遭逢交战,疆土的国土律法正被人从他身上剥走,而他已释放诸风。那些风呼啸着横扫疆土,告诉他森林已快要折断,村庄正被渐渐吹垮,茅草和木板屋顶被卷入空中。如果他不采取行动,逐渐翻腾卷起的海浪就要淹死荷鲁·伊姆瑞斯;如果他阻止不了埃里亚,埃里亚也会死。他试着接触埃里亚的心智,但在平原上四处搜寻之时,却只让自己纠缠在其他心智的网里。

那些心智剥除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一如浪潮侵蚀峭壁。他似乎逃脱不了,脑海中无法形成任何和平的影像加以阻挡。他看见面前有样东西在闪烁,是他那把毁坏的竖琴,躺在草地上,琴弦沉默地闪着光,任风弹奏。

突然间,一阵不属于他的强烈而清晰的愤怒冲刷全身,烧去了所有加诸他心智的束缚,让他的心智澄明如火。他发现瑞德丽在身边,用她的愤怒短暂释放他片刻。他真想朝瑞德丽跪下,因为她还活着,因为她在自己身旁。在她给予的这短暂片刻,他醒悟到该怎么做。疆土各方部队在他面前蜂拥而上,死者的骨头、活人的闪亮锁子甲和鲜艳盾牌、洁白有如眼前飘落雪片的雪麟、手持梣木镶银细长矛枪的大君侍卫,全跟御地者无情又非人的力量冲撞在一起。

摩亘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雪麟死前的悲鸣,它们哀愁地对同类叫唤。他感到死者的名字在自己脑海中泯灭,如吹熄的火焰。男人和女人,拿着矛枪、刀剑、鹤嘴锄、战斧,对抗一群没有固定形状的敌人,对方永远变幻不停的形体就像催眠,催使他们陷入绝望和死亡。摩亘感到他们的死,仿佛自己的一部分随之死去。达南的矿工像结实的树木一样倒下,而赫德的农民面对这些远超出理解极限、故乡的平静历史从不曾提及的对手,似乎困惑得连自卫能力都丧失了,生命像植物般由人从摩亘身上连根拔走。眼前的平原是一只挣扎扭动的生物,是摩亘自身的一部分,正为生存而战,不抱任何存活的希望,对抗那决心杀死疆土、黑暗强壮且尖牙利齿的野兽。就在战事初起的短短几刻中,摩亘感觉到第一位国土统治者正在死去。

摩亘感到荷鲁·伊姆瑞斯脑海中的挣扎,负伤又孤立无援的荷鲁试着了解自己国土上的混战,但他太虚弱,承受不了如此折磨,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听着澎湃的海浪和风之平原上垂死者的叫喊。摩亘感觉国王的生命力流回伊姆瑞斯,战场上正奋战着力求保命的艾斯峻突然承受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哀伤,内心所有的国土本能也猛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