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与利(第2/5页)

这一刻的悬念是,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利先生,需要从一个落拓天涯的流浪者身上得到什么?

但安只是点点头,身体稍倾过去,带着他一贯声色不动的态度,听利先生讲她所遇到的怪事。

独自和佣人住在东城大宅的利先生,三个月前开始发现自己家里有点不对。白天太平无事,每到深夜,房间里就会响起微弱的窃窃私语声。开灯查看,却空无一人,即使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无济于事,低不可闻,但确实存在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利先生出身军人世家,耳濡目染,自小历练,性情坚毅勇敢。她少年时沉溺于冒险,所做的许多事情,普通人完全不可思议,比任何传奇男性亦不遑多让,因此先是被亲近的人戏称为利先生,之后这个名字就传播开来,成为对她相当正式的称呼。

尽管家里有这样不安定的困扰,她如旧泰然生活,把这一切当作幻觉,深信对自己毫无影响。直到有一天晚上,利先生从一个持续到凌晨的派对中回家。

她饮过烈酒,整个人疲倦之极,上床后很快就入睡了,但就在睡梦最酣的时候,她忽然被异常嘈杂的声音吵醒。

睁眼的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衣服。在地板上。不止一件。

在卧室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衣帽间,放着利先生平常所换用的衣物。各位裤子兄弟,内衣朋友,外套伙计,围巾拍档,素日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自立为王的伟大抱负,但是现在,怎么件件条条,都在地上乱跑?而且,都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三三两两,谈情的谈情,跳舞的跳舞,要是那些袖子上再有一杯香槟,这就是另一个BALL场。

利先生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猛然撑起身时,所发出的响动就好像拉了警报铃一样,只见各色各式衣物齐齐大吃一惊,接着争先恐后奔逃入衣帽间。背心骑在长袖T恤上,牛仔裤和七分裤纠缠,似玩两人三足,运动鞋比高跟鞋跑得快,但鞋带被后者踩住就要摔个屁蹲,最有集体主义精神的就是皮带了,几十根皮带扣连扣,接头带尾,结成一个巨大的圈圈,呼啦呼啦,跟飞碟一样,一马当先飙进了衣帽间。场面虽然乱,结束起来却异常之快,数秒之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利先生的下巴濒临脱臼危险,长达五分钟。恢复意识之后她一跃而起,奔入衣帽间,发现所有衣物井然有序,如往常一样好好摆放着,窗外夜色静静,万物安祥,一点都没有鬼故事要发生的背景迹象。利先生摇摇头,正要告戒自己,日后喝酒切莫过量,渐渐年纪大了,太受刺激易于产生幻觉。

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了分类格里,唯一一条随便搭在外面的皮带。

随便搭在外面并没有什么问题,她刚从派对回来,穿的是黑色山茶花大摆裙,腰上束一条皮带,洗澡时随手放下。

位置并无分毫偏差。

问题是,她亲手放的那条,是香奈尔,而眼前装作若无其事横躺在那里的,分明是条爱马仕。

事情讲到这里,利先生停下来,呼了一口气,瞧着安。

“你是不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慢慢说:“然后呢?”

利先生对他的反应有些微意外,此刻她身子还紧紧贴在椅背上,眉宇间一丝惊魂未定,从这爽朗的美人脸上流露,更添娇媚,令人目眩。

她呼口气,没有回答安的话,继续说道:“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精神过敏,所以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并且坚持睡在那间房里。”

安眉毛微微一动,对利先生的观感忽然一变,且问道:“再也没有发生了吗?“

利先生摇摇头,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似乎已经到了极限,语气开始出现颤抖:“夜夜如是。只要我一醒,就可以看到一幕衣帽间大逃亡。它们怎么可以自由活动,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她非常干脆地下了一个结论:“这就是我恐惧的根源。”

未知,的确就是最大的恐惧。

那么,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安根本不去追究世界上是不是会有得到灵魂,拥有意识,渴望自由的衣服。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空,向往自由的衣服虽然不多见,偶尔跑出几件来也可以理解。

说他理解,不如说他其实不关心。

只要能够偿还你所亏欠的就好,不需要太讲究方式。

利先生对此未尝不知,但她似毫不介意,璨然一笑:“我要你守着我睡觉。”

跟随利先生返家,一前一后走进她房间的时候,那一点简洁利落,叫安微微有点惊讶。

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铁花架子床,旁边放一张圈手椅,床与椅子之间有一盏小小的灯,照着床头柜上一杯水,两本书。

两扇门与墙面同色同质,隐藏在床的对面,应该是洗手间和衣帽间的入口,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幅画都没有。

壁纸床单,一色的白。

看不出这亮眼的美人,生活环境却截然相反——虽然也只限于卧室。安进来时候经过的其他地方,气质辉煌,大家气象,就算把黄金贴满墙,都花不了那么多装修的费用。

觉察到安微微动容,利先生向他一笑,随口说:“睡觉的地方,要什么花样。”一下踢掉自己的鞋,伸着懒腰软软地拉开衣帽间的门,“你看看,就是这些衣服作怪。”

自己进了另一扇门,水声哗哗,是在洗手。

安在门口看,衣帽间而已,居然有两个卧室那么大,精心打制的各色衣架错落摆放,松紧里外长短,布丝绸棉缎呢,或挂或叠,满满当当,缤纷千色。靠墙较低处则是鞋架,上头所纳,几乎可以用连绵不绝来形容。

这里摆的衣服和鞋子,够一个普通女孩子穿一辈子,绝不会觉得自己委屈。

但是利先生洗了手在门口甩着,却说:“都是这个季节的,过几天该换了。”

安走进去,转了一圈,他过往的经验可以告诉他——这些皆衣物,采用了什么质料,出自哪个设计师之手,搭配出来,能够凸显出穿者哪一种气质。但他实在看不出那条黑色低胸连衣裙和那条金色丝巾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需要跳下来找个地方沟通一番,更不晓得一条腰身只有23的长裤,跑下来散步莫非是为了纤体?

但是,利先生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以安对人的了解,她更不是精神会受到刺激,从而出现幻觉的人。

这个女人有玫瑰一样的外表,神经却比钢丝更坚韧。

既然如此,安一言不发,只是在圈手椅上坐下,摆出了长夜开眼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