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无法直立

去年,在中央召开的重大腐败案件案情通报会上,中纪委的一位领导脱稿列举了几个发生在“大老虎”们身上触目惊心的违法违纪事例。其中一个案例引起我的注意:云南省委书记白恩培为了谋私利,大肆卖官卖爵,收受巨额贿赂;作为党的高级领导,不顾“犯忌”,亲自插手到基层政府,干预土地划拨、矿产开发等特别具体的经营项目,为向他行贿的企业开路压阵。白恩培是一省“首长”,工作的确很忙,没有过多时间亲自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下属和老板们的“孝敬”,便安排其家属为他“分担”了这项“杂务”。白恩培的妻子利用直接收钱、牌桌变相收钱等手段,敞开口袋,若干年下来,白恩培自己都搞不清,家属为他“进账”过亿。

白恩培的故事具有高官失守党性的代表性,其纵容甚至暗示家人参与以权谋财,更是失却底线,把家人一起拖入犯罪的深渊。类似的情况在被查处的官员中,并不鲜见。白恩培被我列入本书的写作重点。可是,直到其他案例全部采访和材料消化完毕,进入这部书的正式写作,白恩培案尚未了结,上级纪委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安排我见到采访对象,与他做一次当面深谈。

但是,白恩培式的故事在我的书中不可或缺。

我正在犯愁,热心的上级纪委案件审理部门的一位领导,给我发来一份内部资料,向我推荐了一个案例。材料显示,某中等城市的市政协主席李立青(正厅级),在其担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和市委副书记的六年时间内,卖官卖爵,并为煤矿老板、开发商等大开方便暴富之门,伙同妻子、女婿等亲属,收受贿赂累计4600余万元之巨。可以说,李立青是白恩培的缩略版,连同家人一起违法,一起被抄窝。通过消化李立青案件的调查材料和与所在省纪委办案人员的电话沟通,我发现李立青的故事,除了犯罪手段与白恩培相似之外,还有白恩培未必有的“复杂”——李立青发迹和堕落的过程几乎是同步的,官场是他的生意场,他买官然后再卖官,卖官然后再买官,通过循环犯罪的手段,不断把自己的“官场产业”做大。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兄弟”集团,把李立青当作一个项目来投资和运作,最后达到了操纵这个“项目”的目的。

在南方某省的一个美丽山区,已于2015年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李立青在此服刑。在一番联络和奔波后,我比较顺利地见到了这个长相颇有几分英俊的58岁男人。跟网络上发布的大量资料照片稍有区别的是,一身朴素的囚服取代了一身笔挺的西服,一头花白头发取代了以前的一头黑发。我忍耐不住好奇,见面就问了一个很私人化的问题:

“老李,你以前在位时的一头黑发是染过的吗?”

“不是。”他摇摇头,望着我,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从来没有染过发,每次理发师都给我说,要想从我头上找几根白发,可不容易呢。”

“噢,是这样啊。”我说,“你看起来比资料照片老了不少。”

“啊,还好吧。”他说,“进来这几年,头发可能有些花了,但自我感觉身体还好吧,真的,真的,我现在也算是摆脱俗心,了断尘缘,反而放下了,轻松。”

他一连说了两个“真的”,好像担心我对他的话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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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迫切地想把自己做大,往往是从中年危机中开始的,真的。我就从那个时候说起吧。

改变我命运的关键年份是1995年。我37岁,在市里的重点中学教书,是一名出色的教书匠。

之前,我在老家的小镇高中教政治。我带的班级,政治学科考试,连续几年,高考成绩全市前三名,创造了小镇教育的奇迹。这也引起了教育局的注意。我后来是通过选拔考试,被教育局用破格挖人才的方式“挖”进了市重点中学,成为全市中学政治学科的教学骨干的。当时在家乡引起轰动。我通过教学硬是挤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教书,没有开一点点后门,走一丝丝关系,我觉得做人做得很硬气,我有我的优势,这就是实力,我用不着求爷爷告奶奶的,低声下气过日子。真的,我年轻时,才大气盛,做人就是这么牛。

可是,现实远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光鲜,我从小镇到了中等城市,到了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后,混得并不如意。首先我觉得学校并没有能发挥我的特长。学校里管教学的副校长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表情刻薄的老女人,她也是教政治的,同行是冤家,她就是不想让我盖过她,所以连一个教学组长的小位置都霸着,宁可自己兼也不给我当。市里和全国各地邀请的政治教研活动,她基本上自己能去的就一定自己去,自己不能去的就把名额烂掉也不给我。我来这个学校的第二年,校长曾打算让我先当一个教务处副主任,把政治教学全面管起来。那女人听了,到校长办公室大吵大闹,坚决不同意。校长只好作罢。她为什么这么蛮横,校长为什么处处让着她?不是因为她本事大,也不是因为校长软,是因为她的丈夫是市公安局的领导,算个官太太啊。

最气人的是,我调到这里两年,连煤气包都不能解决。那个年代,煤气包的重要性仅次于房子,有了煤气包,才像真正的城里人,烧饭不用土灶,不用煤球炉甚至煤油炉了。我因此狼狈地吃了两年的大食堂。真的,每天吃饭的时候,是我最生气的时候,太窝囊。别的老师吃食堂,是为了调剂一下胃口。我呢,吃食堂就是个日常生活,就是个命。

我的爱人,她姓孙,我喊她孙兰,原先是我的同事,她仍然在老家我原先的学校教书,我们解决不了两地分居的问题。女儿眼看着就要小学毕业了,如果孙兰不能解决调动问题,女儿只能在老家小镇上上中学,那样的教学质量,很可能会耽误了孩子。每次我向校长提出来家庭生活方面的困难,校长都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明确表态帮个忙,只一个劲儿咂嘴,说自己官太小了,这件事最好能找到市里某一位领导,一张条子,哪怕一个电话,招呼一声,想调到哪里就调到哪里,不要说好中学,进教育局都有可能。可我到哪里找更大的领导?除了学生和同事,我还认识谁呢,找领导连门都摸不着。

我老家的亲戚和邻居,很快都知道我进了城,生活反而更糟糕了。说我是书生无能终究还是无能,鸡就是鸡,不是凤凰,再高的平台给鸡,鸡也就是趴窝,飞不起来。每次周末和寒暑假回到小镇上跟家人团聚,孙兰都会给我脸色。她无法理解,在课堂上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我,为什么在全市中教界,业务名声震耳欲聋,却办不了针尖大的事。我起初也不明白。但我后来懂了。这个社会,有时候不逐利,致不了富;不富,攀不上贵;不攀权贵,呵呵,办不成事。光靠才华混世,徒有虚名,有些事情真的不一定能办成,古人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讲的这个道理。但是,懂这个道理又能怎么样呢?我有什么资本去逐利,有什么能耐凭空致富,有什么天梯攀权接贵呢?我一筹莫展,甚至都想过开倒车,重新回到小镇上去教书,反而清静。可想到自己如果这样自暴自弃,不单这一代没有前途,下一代说不定也要受穷,一辈子憋在那小地方,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无形大山堵路,怎么出去啊?世世代代当愚公的可能性都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