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无法直立(第2/7页)

我一度心急如焚,真的,心急如焚,一点不夸张。我那个时候是出现过白头发的,不像现在这么多,毕竟年轻啊。可后来人生转机后我的白头发又没有了。人的头发,就是心情的晴雨表,至少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真的,特准。

1995年我37岁,人生最危机的时刻,转机也来了。那一年市里拿出十几个部门副职的位子,进行公推公选。我想,不就是考试吗,无论是面试还是笔试,我能写能说,我干得过那些机关油子。正好有个教育局副局长的职位,很适合我啊。我决定拼一次。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笔试成绩出来后,我在教育局副局长岗位入围的三个人中排第一,稳操胜券。面试的时候,我用一刻钟的时间,提纲挈领地提出了一整套对全市基础教育进行改革的方案。说实话,那是我多年教学实践和教育思考的实料,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了。

面试回来等结果的时候,副校长,那个刻薄女人对我说,李老师,你应该去跑一跑,坐着等,馅饼不会掉到头上。哼哼,我当时很讨厌她这一套,没安好心。再说,你不是屁话吗,如果组织上要搞这一套,这些岗位就不用拿出来这样折腾啊。那人给了我一个假惺惺的笑,其实我能感觉到她的鄙夷不屑。她说,面试也不全是口才这回事啊,人家也要观察品德,了解能力之类的。女人说话真损啊,是吧。如果你落选,就是你能力不行甚至品德不行啊,要不怎么笔试第一,面试后就淘汰了呢。结果公布出来,我果然落选了。这两年我细想,虽然那个女人讲什么面试就能考出人品道德,纯属滑稽,但她瞎猫碰着死老鼠,我今天的下场,某种程度上不印证了她的刻薄话吗。不说了,不说这个了,添堵。

入选教育局副局长的美梦破灭了。我陷入更被动的窘境。干部没当成,惹得一身臊,人们说,鸡就是鸡的命,给你天空你还是不会飞。我都要爆炸了,真的。可是,几天后,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突然找我,说聊聊。我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夸了一通我这次积极响应市委号召,踊跃参加公推公选,精神可嘉,什么的。又夸我有才华,有胆识,说公推这个舞台,结果不重要,登台展示自己才重要。你看,咱们不就注意到你了吗。落选不要紧,还有其他机会。接着,话锋一转,对我说:

“市府办秘书处需要一位搞材料的,你愿意不愿意过来?不过,无法解决你竞聘岗位的那种副处级待遇,只能解决秘书处的副职,也就是副科,你是否愿意考虑一下?”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副秘书长:“什么级别都没有,我也来。只要我的这点才华,有用。”

副秘书长拍拍我的肩,说:“很好,我马上打电话给组织部和教育局,协调一下,正式调用你。”

37岁,我从中年危机中突然颠簸了出来,被命运的风浪冲到了岸上。真的是另外一个岸上。

2

我们都是吃社会饭长大的,对吧。社会两个字有时候就是势利的代名词。真的,就是这样的,这些年我看透了,早看透了。

我从一个业务顶尖的名教师,变成一个为领导写讲话稿的御用公务员,在人们的眼里,我“发达”了。在我调动期间,副校长,那个刻薄女人,突然变得一点也不刻薄了,写在脸上的全是友善。校长特意安排了一桌饭,隆重欢送我,说了一大堆留恋友谊、惋惜才华、衷心祝福的话。我回到老家小镇,镇里的干部甚至一些老邻居,都跑过来看我,要请我吃饭,为我祝贺。我原来教书的镇中学校长,通过我爱人孙兰,请我回学校“再讲一课”,跟孩子们分享一下“成功人生”。多么滑稽啊。应该说,我当时是看得透也看不惯这些东西的。但是,我好像很享受这个。请吃的饭我都吃了,所谓的“成功人生”课,我也去讲了。我觉得这是我该得的。我熬过来了。

我的人生轨迹证明了,我其实就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骨子里向往功利,在中年的困境面前,我一筹莫展,既不调节自己的内心平衡,也不积极地用正道去克服困难,而是一直在自怨自艾,一直在等功利的馅饼。我也是个势利鬼,真的,就这么回事。可是,您说,混世的人,有几个不势利呢,清高确实要不到煤气包,有时只能当个受气包吧。

凭良心讲,不能鄙薄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秘书处副处长馅饼,真的。应该说,那几年,我的才华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市里基础教育改革“九五”落实、“十五”规划,就是我带头起草出来的,在市政府会议和市委常委会上都是一稿通过。调我过来的副秘书长跟我说,他在市政府工作了二十几年,这么重要的文件一次性通过的极少。他很庆幸自己看准了人。我也不辜负他的期望,没辜负组织的厚爱,几年里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吃的盒饭可以堆一座小山了。我有胃痉挛的毛病,就是那时候搞出来的。真的,不容易啊。回想那段时光,背脊上吱吱冒凉气啊,太辛苦了。但是,这种苦,值得去吃。市政府的领导很关心下属,市长是一位很厚道的长者,几乎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要从我们秘书处的办公室绕个道,说小李啊,赶紧下班回家,别怠慢了老婆孩子;小李啊,有什么困难跟秘书长说,他解决不了的我来解决,我解决不了的组织出面解决;小李啊,你要多吃点好的啊,别年纪轻轻把身体搞垮,听说胃不好?我告诉你啊,胃是有性格的,有的暖性,有的火大,有的大凉,要不怎么说有寒性胃、暖性胃呢,要相信中医啊,你摸清它的脾气,顺着它来,它就温和了,痉挛,那就是胃发脾气呗。老市长工作比我们更忙,可他对下属的特长、困难、需求都了如指掌。那样的老干部,后来还真不多,真可惜,退休没几年生病去世了。他就是被工作累坏的。说实话,我们吃苦也就那几年,可老市长一直那样,过来几十年,一台机器持续高速运转,很少休息和保养,一旦一天突然停下来,马上就散架了。真的,许多工作狂就是这样的,哎呀悲剧,落到现在,还没人理解。现在老百姓都不相信,很多干部是赤诚的工作狂啊。这样的人,哪个单位、哪个地方都有。老市长去世,我和同事们都哭了,特别伤心。可我的眼泪,那时就唤醒了一份私念,觉得不能这样干,为工作拼命,理所当然;但得保养自己,得犒劳自己。

这也许为自己埋下了思想的祸根。是吧?嗯,应该是的。那时没意识到,现在意识到了。

那几年,嗯,大概三年多吧,卖命工作,甘心情愿,还是有动力的。煤气包在我进市府工作的第二个月就解决了,当年年底也分到一套小公寓,老婆调到了市里的一所中专学校工作,解决了两地分居。女儿上了市里的实验初中。再也没有人背后嚼舌根,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