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与吉姆的婚姻生活(第4/6页)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并没有因为屋子小而不快活。

我上中学的时候,父母单位第一次为职工盖楼房,父母因为是双职工分得了两间房子,共二十几平方米,我家住底层,还有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院子。父母在院子一角栽了一棵树,几年后树荫遮住了半个院子,我的父母还养了几百条金鱼,养了很多花,养了鸡,我和妹妹放学之后的任务是到臭水沟里给金鱼打捞鱼食,臭水沟里泥越黑越臭,一片片在黑泥上漂浮着的红红的鱼虫长得越鲜艳越肥,捞回了鱼食喂了鱼儿就给花浇水,冲洗带鸡粪的院子地面,鸡生出了鸡蛋轻松得咯咯地叫,每只鸡发出的声音高低长短节奏都不同,构成鸡鸣重奏。晚餐时,桌子摆在院子里,被花儿包围着,几百条鱼儿在身边游着,香葱炒自家鸡生的鲜鸡蛋,味道真好,但我有时顾不上吃饭,上中学的时候我经常因解答数学方程式入迷。

我上中学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因为屋子小而不快活的回忆。

后来我上大学到了北京,大学是6个学生一间宿舍,上下铺,大家常因为作息时间的不同有微小的冲突,但是在那间屋子里我也没有因为屋子小而不快活的回忆,大家成了姐妹。我上研究生的时候是两个人合住一间宿舍,这在当时北京的高校里属于最好的条件,我享受了这个好处,但是依然觉得不够,因为当时女生开始有男朋友了,每个人都很需要私密的空间。从那时开始,我才有了对独立空间的强烈渴望。

我在中国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独立空间。到德国后首先是住学生宿舍的“筒子楼”,12平方米的房间,沙发掀开是一张床,浴室和厨房在楼道里,我第一次有了拥有自己的空间的感觉。后来,我又努力得到了公寓似的学生宿舍,18平方米,还带自己的浴室和“厨房角”。所谓“厨房角”,就是没有单独的厨房,而是在房间的一角安装了电炉平台、冰箱、水池等,这比在90年代初,我的大学同学研究生毕业结婚了还住“筒子楼”的条件都好,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完整的私人空间的感觉。

吉姆和我从法兰克福“迁都柏林”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据说房子里以前住着美国人,“二战”后柏林的东边由苏军占领,西边由英、美、法三军占领,东西德统一之后,驻军全面撤离。美国人住在柏林看来很舒适,房子是栋小别墅,共三层,我和吉姆住二层。墙壁颜色暗淡了,我买来涂料、刷子,系上头巾,登上梯子,亲自动手刷白。吉姆和我迁都柏林,婆婆很支持,主动提出每个月资助我和吉姆500马克“迁都费”,以确保我们在首都的小资生活。我此次不用去包豪斯挑木板搭家具了,沙发、地毯、餐桌、床、大衣柜我一件件去家具商店挑选,为了节省送货费,我自己开着一辆运货车横穿陌生的都市去提货,家具到了,我一个螺丝一个钉,自己动手组装。家具摆齐全了,我在宽大的餐桌上展墨研笔。最终,家里洁白的墙面上都挂满了我充满憧憬和安宁的水墨画。

我很舍不得这个家,和吉姆分居后,我一如既往地收拾着这个家。吉姆明目张胆地交了个女朋友带到家里,我礼仪如常。但是有一次,吉姆和他女朋友吃完饭,留下桌子上的杯盘狼藉就要离去,我要发火了,吉姆也要发火,被他的女朋友劝住了。法律上,我还是吉姆的妻子,但是我和吉姆分居了,我们两个人认为各自都有自由,应互不干涉私生活,我想对吉姆发火,可面对那个陌生的女人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感。那个女人处于恋爱中,似乎因为幸福而大度地劝住了吉姆,这让我感觉自己涵养不够,几乎有一种失败感。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从容以待,以不变应万变,有火也不发。一年过去了,按照德国法律,吉姆可以提出离婚了,但是他不想离婚了,他主动与我和好了,那位露水女朋友早就消失得没有踪影了,吉姆更像不曾发生过似的说和那个女孩根本没有希望,不可能,年轻的女孩连大学都没有开始上。我想吉姆养我这个博士就已经害怕了,自己的工作职位都难保的吉姆更不敢真娶一个经济没有独立的女人。

吉姆和我自自然然又在一起了。

1998年8月16日是个星期天,我和吉姆去柏林“新国家美术馆”看费宁格(Lyonel Feininger)的回顾展。费宁格1871年出生在美国,19岁到德国学习,就留在了德国和欧洲,直到晚年才回到美国。173幅油画展示了他美国——德国——欧洲——美国70年的绘画创作生涯,内容丰富得让人不知从何看起。为此,吉姆和我参加了一个讲解团,把欣赏之旅交给讲解员去带领。一个小时的讲解过程中我步步紧跟讲解员,讲解结束时,我真感觉有点累了。坐在博物馆的露天咖啡馆里,我们谈论着费宁格的画和讲解员的讲解。吉姆和我一致认为费宁格的画很奇特,尤其是色彩,他所有的画几乎都是模糊发旧的调子。吉姆和我都对讲解员不满意,觉得讲得不够深刻,讲解仅仅随着绘画的选题泛泛介绍,但我们都无可奈何,尤其是我,觉得不听讲解更不得要领,因为我对费宁格没有任何了解,我懊恼自己美术史知识的匮乏。似乎为了安慰我,吉姆另辟话题,眉毛抬了抬:“你有没有注意到,听讲解的人群中,有一位女士很独特?”“怎么可能,我当然只看人群中的男士了。”我半顶撞半调侃地回答。吉姆拉近椅子,一只手放到我的膝盖上,俯着身子神秘地说:“那位女郎已不年轻了,但她气质独特,很迷人,她的头发大约是自己剪的,参差不齐,非常短,向上立着,这使她的脸部很有个性。”“你不错啊,观察迷人的女士比看费宁格的画还仔细,是不是整个参观中你把全部的女人都轮番看了个够啊?”我不由自主地揶揄。吉姆开心地大笑起来:“亲爱的,其余的人都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好像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听讲解,好像是给自己的星期天找了个丰富而有意义的活动,但他们并没有从中获得快活,只有你……”我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个观察力古怪的丈夫怎么在欣赏完别的女人之后再刻薄他的妻子。吉姆充满爱心地笑了:“亲爱的,只有你是人群中唯一的天使,你像在教堂里听圣经一样入迷,脑子里没有任何偏见和预先固有的想法。”“你把我说得像我们中国的乡下姑娘进城。”我嘴硬着,心里还是很高兴,暗暗惊讶吉姆淡如水的表情下,原来观察感受都一针见血。

我和吉姆不仅和好如初,而且生活比以前更自在了:我也挣钱了啊!在和吉姆分居以后,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工作和独立的重要性,我放弃了创立一个中德比较文化研究所的梦想,开始在柏林四处找工作。很快,我就在德国一家做国际培训的公司找到了工作,公司的重点业务是为在转型和改革中的俄国和中国一些高级团体提供培训,我在办公室做业务管理、翻译,高级团体培训结束后一般有一周到两周的参观和旅游时间,我也会做导游,团员如果在旅行中购买高级手表和钻石,我还有价值不菲的回扣。我在德国的第一份工作收入不低,自从我有了自己的收入,我就不要吉姆给我抚养费了。我只是出于我的本能这么做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吉姆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吉姆与我和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