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看来梨花没法在离开之前把玉江送进养老院。最终,梨花写了封信,信上希望对方时常去探望玉江,若有什么事请用玉江的存款为她妥善处理,并在信封里附上了养老院的宣传册和玉江的存折。梨花打算出发时把这封信投寄给井上。

9月7日上班这天,梨花一如平素处理业务,拜访了客户。四点半回到银行,整理办公桌,用抹布把边边角角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去向井上打招呼,“真的非常感谢您给我休假”,在更衣室里和打工的同事热烈讨论着晚餐的话题,然后和几个人一起朝车站走去,分别时,梨花挥手说:“放完假再见啦!”

就这样到了9月8日,梨花和正文一早就一起出门前往成田机场。

正文在候机大厅休息时,梨花寄出了给井上的信,并且用公用电话给光太打了电话。原本以为他可能不会接,不过铃响四声后,听到了光太说“喂”的声音。

“是我。”梨花压低声音说。

“啊,什么事?”光太这么说道,声音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欢欣。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沮丧的时候。

“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了,你把我彻底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从来没在一起过。”

“啊?什么事?”光太的声音变得愈加不耐烦。

“房子也是,你尽可能早点搬出去。虽然我已经办好了房租缴到今年年底的手续。”

光太一言不发。梨花继续说道:“要是有谁找上门,问你认识梅泽梨花吗,你就说不认识。说从没见过。知道了吗?”认识梅泽梨花吗?

究竟有谁真的认识梅泽梨花呢?连我自己都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梨花没等光太回答,再度叮嘱“知道了吗”,挂断了电话。

离开曼谷后,梨花按照住在同间旅馆的男子所说的,坐上夜间巴士前往清迈。相比曼谷,这里落后得多,但游客颇多,而且还看到了如羽山所说的“在这里长住下来”的欧美人和日本人。梨花心想,待在这里,或许确实可以混迹在人群中藏匿起来。

清迈不如曼谷市中心那么繁华喧嚣,城市本身规模也很小,但市中心无论昼夜都充满了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当地人。小城中甚至还有寺院,混杂在林立的酒店、旅店、餐厅以及土特产礼品店之间。夜晚的集市有如大型庙会,无论小贩还是游客,都在耀眼的灯光中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走。梨花身处这样的人群,既不观光也不购物,仅仅彳亍而行。

年轻的欧美情侣在路边摊物色T恤;几个像是日本人的女孩蹲在饰品店前挑选手镯和项链;中国人模样的旅游团围着大象摆件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肩上扛着成捆吊床的小贩,一发现游客便挨个招呼叫卖;穿着裹裙的中年女子指着小摊方盘里装的小菜,让伙计装到袋子里。香料、油还有泰国米的味道,弥漫在小城里。

梨花明知自己该避开人群熙攘的地方,却夜夜在最热闹的集市上徘徊。无论看到什么,她的心情都没有起伏。丝质长裙,镶嵌宝石的戒指,甚至一张明信片。想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饿了就随便走进一家映入眼帘的小铺或饭馆,狼吞虎咽地吃碗汤面或炒饭。那些在曼谷买的廉价T恤和裙子,尽管一直在洗,却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脏。

走在耀眼的灯光和喧嚣中,梨花什么都不看,也不为任何东西所动,有时会兴奋得想要呐喊。无论她怎么压抑,那感觉都会像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一般不停地溢出来。

我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到哪儿。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不对,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全部都在自己的手心里了。梨花仿佛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如今的心情是如此坚固、强烈、巨大,以至于曾经在清晨的站台上所感受到的无上幸福就像是件塑料玩具。我过去到底以为什么是自由呢?以为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此刻我所品味到的巨大无比的自由,是花了一笔自己没可能挣到的巨款获得的,还是彻底抛弃了归属,放弃了存款,丢弃了一切,才感受到的?

梨花一如既往在路边摊狼吞虎咽吃东西时,听说有一个日本女人,住在和缅甸毗邻的一个有边境关口的小镇上。吃饭时背后那张餐桌上有日本人在聊天,梨花放慢吃饭速度聚精会神地听着。悄悄回过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个中年的日本男性,从谈话内容看,他们似乎在这座城市逗留很久了。其中一位像是这几日在泰国国内刚旅行完回来,兴高采烈地讲着。说他当时想骑摩托车去金三角,却在空旷的大山里迷了路,他只好先沿着割去了杂草的小径前进,结果看到一户人家,一个在院子里干活的女人走出来开口讲了日语。“‘你该不是迷路了吧?’她一脸笑容地问我,令我惊诧不已。她还拿了凉茶给我喝。告诉我正确的路后,我与她就此别过,这感觉简直像遇到了狐仙一样啊。”

“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在山里和当地男人一起生活的日本女人,好像到处都有啊。”

“她们是因为什么事在日本待不下去了吧。”

“听说这边有不少黑市交易呢。只要给钱,他们就能想办法把你藏得无影无踪。”

“毕竟这是个闹市区都光明正大卖着假护照的国家啊。”

“那种不行不行,跟玩具一样。”

“但我们也没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的,自己也是偷偷摸摸地寄居在非法出租的楼里。”

“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实在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啊。”

不久他们的谈话转移到了要不要花钱召妓上,梨花用勺子把粘在盘子上的米粒划拉到一起送进嘴里,离开座位结账。

三天后,梨花从清迈前往毗邻老挝的边境城市清孔。之前走在夜市上的兴奋感没有消失,依然留在梨花的身体里。

清孔是个小镇,唯一热闹的就是一条商店成排的大道。说是热闹,也无法和清迈相比。河的对岸是一大片老挝的土地,相对于城市规模而言,这里往返于老挝和泰国的游客数量颇多。

梨花在离大道很远的一个斜坡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她每天都去河边。沿河开着几家餐厅,还有咖啡店和瞭望台,梨花来此只是无所事事地坐在咖啡店的竹椅上,或者瞭望台脏脏的长椅上,眺望着对岸的老挝。从瞭望台往北走几十米有个出入境管理处。河宽大约五十米,水色浑浊,不知道有多深,但是感觉要去对面那片辽阔的土地似乎很简单。是趁出入境管理处深夜关门后游到对岸呢?还是托人划一艘停泊在河上的小舟过去呢?对岸的城市好像叫会晒。梨花的导览手册上没有对岸的地图,但那里肯定有道路有城镇。只要沿着道路继续前进,也许自己就能像那两个陌生男人所说的那样,无需护照、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山里。梨花试着在脑海中描绘自己生活在那里的样子。可虽然看起来去到对面易如反掌,但梨花完全无从想象自己在对岸的生活情形。无从想象得令梨花甚至感到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