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言(第2/3页)

我们都知道,艾密莉•狄金森(1830-86)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她是现代美国诗歌的开拓者,开一代之诗风,由此可以体会到当代美国批评家所给予的“精神上的教母”这一评价的分量了。

在奥萝拉这位新女性的形象中有着白朗宁夫人自己的影子,她作为女权主义的先驱,在许多诗歌中为受社会歧视的妇女发出不平的呼声;她的诗思无疑有好些方面可以和我们现代人的思想认识相沟通。白朗宁夫人值得为后世的人们所纪念,不仅仅因为她曾写下了不朽的爱情组诗。

1961年5月底,白朗宁夫人逝世一百周年,英国伦敦举办了一个纪念性的展览会,主办人有一个目的,希望引起人们的兴趣,以便得到各方面支持,获得更多的有关女诗人和她丈夫的生平资料。就在展出期间已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女诗人从二十五岁到二十六岁曾写了一年日记,这日记本被发现了。以后又陆续搜集到她给弟妹们和友好们的信札。这些日记,信件,经过整理、编辑,都陆续出版;此外,更有白朗宁夫妇书信全集也在分卷出版中;这样,到了八十年代,为白朗宁夫人撰写传记,当代学者拥有丰富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是以往学者无法比拟的。英国女学者玛格丽•福斯特在她的《伊丽莎白•巴莱特•白朗宁传》中甚至这样自信地宣称:“我们现在对于女诗人的了解甚至胜过她本人对自己的了解。”

可以在文学名著的出版史话上提一下的是,这情诗集出现过伪印本。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有一个叫做魏斯(W.J.Wise)其人,自称发现了十四行组诗的最早的1847年单行本,还编造了一段故事:白朗宁夫妇在比萨定居后,1847年初,有一天早晨,白朗宁正独自站在窗口眺望,他的妻子悄悄走近来,从他身后把一卷稿子塞进了他的口袋,请他看一下,是否喜欢,她随即逃上楼去。这就是爱情组诗的原稿。她丈夫读了,不敢独占这文学上的无价之宝,可是女诗人很不愿把个人的情诗公开发表;结果就在那年委托她的女友在伦敦自印少数本子,未标书名,内封上只简单地写着“十四行诗集,E.B.B.作,1847”。

实际上这是伪造本,当时却骗过了许多人,信以为真。直到1934年,两位年青的英国学者卡德和波拉德,用版本目录学的研究方法证明了所谓1847年的“试印本”所用的那种纸张是1874年以后制造的,所用的印刷字体是1880年以后才出现的,这才真相大白。

但是谎言的阴魂似乎一直不散,直到1990年9月,美国出版了一本装帧印刷都很讲究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及其他情诗》,编者介绍十四行诗集时还是这么说:“白朗宁夫妇从巴黎来到比萨,就在比萨,她把十四行诗集给丈夫看了。”

我们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期,奉行闭关政策,海外文化信息比较闭塞,八十年代初,情况已有所改善,但我为自己的十四行诗集译本写女诗人小传时,手头除了两卷本情书集外,只能以道屯所写的《白朗宁传》(1915年版)为主要依据,其他参考材料也嫌陈旧了,不免以讹传讹,我依据纽约克罗威尔书店1945年版《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所附的一段谈版本由来的笺注,不自觉地重复了这无稽之谈。

实际上,白朗宁在1849年意大利一个避暑胜地才第一次读到他夫人的爱情组诗,直到1894年这组诗才第一次出版单行本,由戈斯(Edmund Gosse)作序,在序言中他还认为另有一个1847年的版本。1992年我在美国白朗宁图书馆查阅了一些专著,才弄清楚这段公案的来龙去脉;这使我感到愧对读者,也使我下了决心,应该利用较新的材料,为白朗宁夫人重写一个比较翔实可靠的传记,才好向爱好这十四行情诗集的读者有个交代。

1955年拙译问世,因原名生涩,改称《抒情十四行诗集》。没有想到这个小册子在我当时出版的几种译本中,印数最大,最受读者欢迎。但它的出版生命很短促,前后不过两三年罢了——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民族,那是多么值得怀念、而消逝得太快的两三年啊。1958年,这个译本还准备印第4版,肃杀的气氛给予知识分子的精神压力越来越沉重,我违反自己的心意,主动要求出版社停印此书。

可想不到的是,在那天地变色、民族浩劫的十年动乱中,由于越来越可怕的精神统治而早已绝版的这个诗集,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它仍然深印在当年的读者的心里,而且出现了秘密的手抄本,甚至还有根据手抄本的转抄本。在那黑暗的岁月里,《抒情十四行诗集》成了一种受珍惜的“地下文学”。当时被禁闭在精神沙漠里的男女青年们从没有机会在文学作品中接触到这样美好的精神世界,这情诗集对于他们就象一片绿洲,是惊喜的发现。

祸国殃民的政治小丑被揪出后,冬尽春来,这本译诗集重新获得了艺术生命,三年中(1982—84)连续再版,印数近35万册,加上五十年代印过几次,前后印数当有40万册。根据巴金的名著《寒夜》摄制的故事片,男女主人公定情之夜,有一个动人的场面,他们俩在烛火的两边,以深沉的语调对念着组诗中的第10首情诗:“……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前年有一位读者在报刊上说道:这本情诗集充当了他和妻子结合的信物。一位外地的女读者通过出版社向译者表示感谢,这本情诗集给予了她生活的勇气。这本情诗集也许在我国青年读者中间有很多动人的故事。

这部诗集沿用“意大利式”十四行诗格律,韵脚排列是:abbaabbacdcdcd,限于在四个韵中回旋反复,比起可七次换韵的“莎士比亚式”十四行诗(abab,cdcd,efef,gg)来,技巧上的难度显然更大些。我限于功力,依韵译出的,只有九首(按照韵脚的转换,诗行参差排列),其余三十五首都译成了大致上是每行五音组的无韵诗。这自然是很不得已的办法。放弃用韵,就失去了原诗那种委捥缠绵的风貌;然而力有所不及,勉强凑韵,又不免以韵害意。权衡得失,我想还是尽可能求神似,而舍弃形式上一丝不苟的忠实。荷马的史诗,莎士比亚的诗剧,译成各国语言,不是也有很多是散文译本吗?翻译这组诗,更感到翻译艺术毕竟是一种“遗憾的艺术”。这次重排,部分译诗作了修订。

“情书选译”是原有的,这次又增选了一些有情趣的书信。女诗人的情书可以和她的情诗对照阅读,有助于我们了解那一段不平凡的爱情的曲折发展的过程,也多少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女诗人的气质和才华。她的情书不仅文笔清丽潇洒,而且渗透着一种特有的风趣和幽默感,这在她的情诗却是很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