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士贺铸(第2/2页)

当“心”上压着一个“秋”的时候,“愁”就来临了。

也许是因为秋风的萧瑟,或者是因为秋景的凄凉,或者是纷飞的落叶勾起了人的无限愁思,古诗中的愁很多似乎都是在秋天发生的。所以冉云飞先生笑称“秋天是用来出气的”。不过,在不同的诗人的眼中,一般的愁,却也有着不同的模样。

在李白眼里,愁就是那无法用宝剑斩断的江水,也是杯中那永远冲不去洗不净的暗色。“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才华盖世的诗仙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装点了盛唐气象的诗篇就不能为自己铺平登上高山的道路,铲除无处不在的阻碍?

在李商隐眼中,愁大概就是那场似乎永远也下不完的雨,和雨中客舍那盏微茫的孤灯吧?“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李商隐《滞雨》)漂泊在外的李义山累了,倦了,灯芯上跳跃的,大概是家乡的山水和亲人的笑脸吧?

在苏轼眼中,愁大概就是那阵若有若无的青雾。朝云已经去世多时,但是东坡眼中,却始终留存着她如天女维摩一般高洁脱俗的身影,“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苏轼《西江月》)苏轼的愁,是无法抑制的思念,是夜深人静时的悲怆低首。

远窜天涯的秦观,他的愁是红色的,如杜鹃啼出的血。“飞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朋友孔毅甫听了这首词后对亲近的人说:“少游将不久于人世了。这样的愁,生命脆弱的脊背怎能承受!”

贺铸的愁,在秋天来临之前来临了。

有人说,贺铸的愁是被那个女子引发的。那天,她娉娉婷婷地走过那条湖边的小路。诗人无法赶上她,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经过的小径上,如散花一般,散下了一路的愁绪。诗人跟随她的足迹,将愁绪的花瓣捡拾起来,编成词的花环,等待她下次的路过。李清照所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大概就是这样如花的愁。

有人说,贺铸的愁绪是被自己的身世引发的。有什么哀愁能抵得上这生命与时代的错位?一身武艺无法施展,满腹文采只能用来赏花吟月,忍看年华老去却一事无成。那偶遇的女子,其实是诗人心中永远的梦想的化身,与屈原笔下的香草美人一样,寄托的不是爱情,而是诗人对理想中的那个我的期待。多年以后,跟贺铸有着极其相似的生命感悟的辛弃疾在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中写道:“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也许,探究诗人愁的原因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的忧愁都只能属于自己,别人无法复制,也就没必要猜测。不管这种愁是自君别后的忧伤,还是壮志难酬的悲凉。每个人的忧伤的内容可以是不同的,但是忧愁的感觉却经常是一样的。那种极封闭又极空旷,极平静又极躁动,极空虚又极沉重的感觉,就是忧愁的感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迷茫的双眼似乎在期待,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淅淅沥沥的雨从容不迫地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也敲打在诗人的心上。

据说,此词一出,人们都对最后一句赞不绝口,贺铸也得到了一个雅号:“贺梅子”。不过,我想,贺铸自己也许并不喜欢这个称号,对一个渴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的武士来说,声名由吟风弄月而出,反倒是对他最大的侮辱。而贺铸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年少时那段慷慨激昂、豪情万丈的日子。

格式化后的生命是否还是生命?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好友千山兄的BBS签名是托尔斯泰的一句话:“习惯正一天天地把我们的生命变成某种定型的化石,我们的心灵正在失去自由,成为平静而没有激情的时间之流的奴隶。”

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总是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是否我自己也早已成为习惯的奴隶,逐渐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激情和幻想。曾经为之而激动的某些东西,现在已经成了早已废弃的儿时的玩具,被遗忘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化石上的惨白代替了生命的绿色,化石上深深的刻痕代替了生命之叶上纤细的叶脉。而我们总是每天早上起来,认认真真戴上面具,庄严隆重地出门,迎接一场又一场好戏的上演。

年少的轻狂是一场必然失败的战役,一代代的人不知疲倦地投入这个血腥的战场,被击败,被打垮,然后躲到角落里偷看那些胜利者,像他们一样,逐渐磨掉自己身上的棱角,掩饰起自己的感情,戴上各式各样的假面,顺从体制的安排,听任上苍的调遣。而我们,管这个,叫成熟,其实,这也是习惯。

贺铸自踏入官场,就担任位低事烦的武官,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在李清臣、苏轼的推荐下,改为文职,但也一直是位卑职小。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以太祖贺后族孙恩,迁为朝奉郎(正六品),赐五品服。班超曾因厌恶文职官员的琐碎与繁苛,愤然投笔从戎,贺铸却是被迫离开自己心仪的武职,陷身于刀笔吏庸常而无趣的生涯之中。

但是诗人心中永远留存着那份怀念,那段年少轻狂的日子。豪侠是属于少年的,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快意恩仇,纵论天下事。每个人都有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梦,即使不能出将入相,也愿意马革裹尸。他们纵酒驰马,呼鹰唤犬,在猎场上一较高低,在高歌中满载而归。

可是,现在这一切只如一场旧梦。干云的豪气已然散去,如今的诗人,在无聊而烦琐的公务中消磨自己的生命。虽然心中还怀着那个戎马倥偬的旧梦,可是沉醉在盛世大梦里的北宋,从天子到公卿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巨大灾难即将来临,更无人居安思危。诗人想主动请缨,抵御外寇,可是却无人理会。西风中,匣中宝剑发出长啸,可是诗人却只有登上高山,手挥七弦,用纯粹文人的方式来抒发一个武士的悲凉。

宣和七年(1125年),七十三岁的贺铸在常州一个僧舍里去世,结束了自己蹭蹬坎坷的一生。就在这一年,金灭辽。贺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必看到,金灭辽之后立刻进攻北宋。北宋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最繁华的都市、最灿烂的文化、最先进的科技、最有威力的火器,可是,却没有几个称得上有肝胆的武士。仅仅两年之后,汴京城被攻破,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到北方,北宋被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