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第3/6页)

 

  波德莱尔在两年中花去了他的财产的一半,这又一次引起了家庭的不安。欧比克夫妇不由分说,找了个公证人替他管理财产,每月只给他可怜的二百法郎。这是在1844年9月21日,这是个重要的日子,对波德莱尔来说,无异于父亲去世母亲再嫁后的又一次沉重打击。用米谢尔·布托尔的话说,波德莱尔是被剥夺了成人的资格,被当成了未成年的孩子。从此,波德莱尔就在债主的追索下过日子了。他的眼中除了欧比克之外又多了一个敌人:他的公证人,典型的资产阶级秩序的代表。

 

  作浪荡子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有钱,二是有闲。现在,波德莱尔既已失去了钱,也就不得不去干他一向最鄙薄的事情:靠耍笔杆子吃饭。他一向认为生活的最高目的是培育美,而现在却不得不多少投合公众 (资产阶级)和出版商的口味,为生活而写作了。他的诗神被收买了,他绝望,愤怒,渴望着报复和成功。他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有天才的人如何还债》,幻想着能像伟大的巴尔扎克那样在债主的追逼中,突然灵机一动,安然度过难关。但是,他的那些大胆真诚的诗作屡屡遭到编辑先生们的拒绝。1845年5月,波德莱尔发表了画评《1845年沙龙》,盛赞浪漫派画家德拉克洛瓦,称他为“过去和现在最有独创性的画家”。这篇长文以新颖、感觉的敏锐和行文的果断,震动了评论界。不过,批评家本人并不满意,深为此文“缺乏个性所苦”。也许是因为《1845年沙龙》未曾取得他心目中的成功,也许是因为他的监护人使他恼怒,也许是因为他自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没有出路,也许是因为这一切的总和,波德莱尔在1845年6月30日这一天起了自杀的念头,并且扎了自己一刀。由于那是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有人就认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那些剥夺了他的自由的人。然而,他在当天事前给监护人的信中却说得十分郑重:“我自杀,是因为我活不下去,是因为睡也累,醒也累,不堪忍受。我这样,是因为我对别人无用,对自己危险。我自杀,是因为我认为我是不死的,但愿如此。”此后,他回到母亲和继父那里,然而很快、也是最后他离开了他们,住进了拉丁区,开始了真正穷文人的生活。

 

  波德莱尔仍旧笔耕不辍,《1846年沙龙》闪烁着惊人的才华,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艺术评论家了。他提出了现代生活的美等许多重大的美学命题。特别令人惊讶的是,他把这本书献给了资产者,赞扬了他们的人力和智力,试图让他们相信:他们需要艺术和诗,相信“美好的日子将会到来,那时学者成为财富的所有者,财富的所有者成为学者”。这样,资产阶级的力量将会天下无敌。波德莱尔尽管对资产阶级充满仇恨和轻蔑,毕竟还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支正在上升的力量。在这部著作中,他把共和派当作 “美”的敌人挖苦了一番。在他的眼中,什么群众(包括资产者)、共和派、民主、进步,都是粗俗的,与浪荡子的美无缘。然而,他当时的好友彼埃尔·杜邦就是一个共和派,两年以后,他还写了一篇盛赞这位工人诗人的文章,对其民主、共和思想表示由衷的同情和赞赏。这说明当时波德莱尔的思想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能不看到资产阶级的力量和前途,一方面他又感到在这个阶级中受到压抑,心中充满着愤懑之情。正是在《1846年沙龙》的封面上,预告了诗集《累斯博斯女人》将要出版。这是《恶之花》的雏型。1847年,波德莱尔发表了两篇深受夏多布里昂和巴尔扎克影响的中篇小说:《青年巫师》和《舞女芳法罗》。其实,《青年巫师》并非波德莱尔的创作,而是一篇译自英文的翻译小说。

 

  1847年1月27日的《太平洋民主》杂志刊登了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 《黑猫》的译文,波德莱尔读到之后,立刻被征服了,因为他在这位美国作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思想,诗情,甚至语言。他从此开始翻译爱伦·坡的作品,一直持续了十七年,提供了堪称典范的译品,使这位在家乡穷愁潦倒、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在法国成为一代诗人崇拜的偶像。波德莱尔翻译爱伦·坡,就像他自己进行创作一样全神贯注,殚精竭虑,精益求精。他长期郁结在心中的愤懑,他的孤独感,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憧憬和追求,都在爱伦·坡哀婉凄清的诗中、阴郁离奇的故事中、骇世惊俗的文章中,以及他为他写的评价文章中得到了尽情的宣泄。他们是同病相怜的弟兄,有着同样的悲惨的一生,同样的不为世人理解的痛苦,同样的顾影自怜的高傲;他们厌弃的是同一个世界,他们梦幻的是同一个天堂。波德莱尔把自己当成了爱伦·坡,把他的话拿来当成了自己的话。与其说波德莱尔受了爱伦·坡的影响,不如说他与爱伦·坡不谋而合,早有灵犀,一见之下,立即心领神会,契合无间。他在1864年6月20日的一封信中说得明白:“有人指责我模仿埃德加·坡!您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耐心地翻译坡的作品吗?因为他像我。我第一次翻开他的书时,我的心就充满了恐怖和惊喜,不仅看到了我梦想着的主题,而且看到了我想过的句子,他在三十年前就写出来了。”所以,他曾把爱伦·坡大段大段的话径直移到自己的名下,而并未曾想到有声明的必要。与爱伦·坡的接触,助长了他的神秘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倾向。

 

  1847年,法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本来已在酝酿之中的革命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1848年2月22日晚上,人们筑起了街垒,起义爆发了。波德莱尔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愤怒和反抗,在革命中找到了喷火口。2月24日晚上,有人看见他背着枪,手上散发着火药味,和彼埃尔·杜邦一起战斗在街垒上。有一个朋友问他:“是为了共和国吗?”他只以“枪毙欧比克将军”作答。他早已和不断升官的继父断绝了关系,在他的眼中,欧比克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制度、道德、秩序的代表,枪毙了他,就等于枪毙了这个社会,就等于他自己获得了解放。巴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百多份报纸,其中有波德莱尔与人合办的、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公安报》,报的名称令人想起了大革命时期的公安委员会。他参加了布朗基创办的革命团体,他还被一家保守派报纸聘为主编,因赞扬马拉和罗伯斯庇尔而立即被辞退。波德莱尔参加了革命,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信念,他所一度接近的社会主义也只是傅利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他在1848年革命中的行动,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典型表现。他后来在《打开我的心灵》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