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第4/6页)

 

  我在1848年的沉醉。

  这种沉醉是什么性质?

  报复的乐趣。对破坏的天生的乐趣。

文学上的沉醉;阅读的回忆……

 

这是他的自我剖析,坦率真诚,一语中的。和他一起办报的夏尔·杜班说: “波德莱尔爱革命,就像他爱一切暴力、不正常的东西一样。”引述这段话的吕孚评论说,这是一种“深刻的真理的肤浅表达,”“波德莱尔爱的不是暴力和不正常本身,他爱的是反抗,因为这个世界,无论什么制度,他都不能容忍”。这是通达之论。无论如何,波德莱尔毕竟是参加了革命,这一次行动显然是他一生中的重要事件,他的一段话透露了此中消息:“1848年之所以有意思,仅仅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其中寄托了一些有如空中楼阁一般的乌托邦。”那么波德莱尔的乌托邦是什么?当时的波德莱尔还相信社会进步,对人类的前途还是乐观的,从社会观上看,他的乌托邦无疑是包括这样的日子:“学者成为财富的所有者,财富的所有者成为学者”。从宗教观上看,波德莱尔深受母亲的影响,具有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思想,他希望人类回到“原罪”以前的状态,即回到失去的乐园中,也就是如他的诗表明的那样,诗人摆脱现实的苦难和罪恶,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再作“青天之王”,“云中之君”。然而,184年革命是一场无产阶级首次提出自己的政治要求和经济要求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自然不能实现波德莱尔的乌托邦。巴黎工人六月起义遭到血腥镇压,为后来以路易·波拿巴为代表的反动势力的进攻扫清了道路,更使波德莱尔由惶惑而绝望。1848年革命是波德莱尔彻底脱离政治、逃避社会的一个转折点。而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则最后使波德莱尔与过去的思想、过去的朋友告别。他在1852年3月5日的一封信中说:“12月2日使我实际上脱离了政治。”两个星期之后,他又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决定从此不介入人类的任何论争。”然而,波德莱尔是一位正直的诗人,他的决定事实上并未能严格地实行,他在1859年5月16日的信中承认:“我有二十次相信我不再对政治发生兴趣了,可是任何重要的问题又都引动我的好奇和热情。”接着,他就在信中颇有预见地大谈第二帝国的意大利政策。这种矛盾说明了波德莱尔何以写出了像《天鹅》那样的充满了深刻的政治含义的和社会同情心的诗篇。

 

  在社会的动乱和政治的风浪中,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也在悄悄地开放。从1847年开始,他已有零星的诗作在报刊上发表。1848年十一月,《酒商回声报》登出一则广告,称波德莱尔的《边缘》将于次年2月24日出版。一位同时代人对此评论道:“这无疑是些社会主义的诗,因此是些坏诗。”这2月24日正是1848年革命一周年纪念日,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日子。1850年6月,《家庭杂志》再次预告《边缘》,并说这本书“意在表现现代青年的骚乱和忧郁。” 1851年4月9日,《议会信使》又预告了《边缘》,指出这本书“意在再现现代青年的精神骚乱的历史”,并且在《边缘》这一总题下发表了11首诗。“边缘”这个词,除了传统的基督教的含义外,在当时还有一个具体的含义:傅利叶把“社会开端和工业灾难的时代”称为“边缘地带”,其后紧接着普遍和谐的社会。波德莱尔当时正受到傅利叶派的乐观主义吸引,人们有理由把他的诗和空想社会主义联系在一起。从《累斯博斯女人》到《边缘》,波德莱尔的诗的题材已经进入一个更高、更广、更具现实性的领域,或者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向公众展示他的诗的这一侧面了。

 

  1852年至1856年间,波德莱尔经常出入萨巴蒂埃夫人的沙龙。萨巴蒂埃夫人是一个银行家的情妇,常在她的沙龙中接待文化界的名流,雨果、戈蒂耶、邦维尔等都是她的座上客。波德莱尔把她当作自己的诗神、保护神和庇护所。她是他梦寐以求的“远方的公主”,他在她身上寄托了自己精神上的向往和追求。他偷偷地寄给她匿名的情诗,当收信人终于发现了诗的作者,并表示以身相许、分享他的感情时,他却在一夜的亲热之后不无失望地退却了,因为有了肉体的关系,他理想中的天使不过如普通女人一样罢了。原以为是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终究还是毁于情欲的引诱,只是留下了几首充满了逃避丑恶现实、追求美的理想的强烈愿望的美丽诗章。对波德莱尔影响最大的女人是前面提到的让娜·杜瓦尔。这个具有异国情调的“黑维纳斯”几乎是波德莱尔的终生伴侣。虽然在近二十年共同生活中,波德莱尔几次因不堪其粗俗、贪婪和欺骗而要离开她,终于还是散而复聚,相守在一起,并在她病中百般照料,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让娜·杜瓦尔启发他写出许多交织着灵与肉的冲突、混杂着痛苦与欢乐的诗篇。1861年以后,这个女人不知所终。

 

1852年以后,波德莱尔的创作进入高潮。五年间,他先后在报刊上发表了二十多首诗、十余篇评论以及大量的译作。1857年4月,欧比克去世,波德莱尔可以公开地去看望他一直热爱着的母亲了,在此之前他们只是像情人幽会一样地偷偷见面,因为波德莱尔不愿意再见包括继父在内的资产阶级贵人们。1857年6月25日,经过精心的准备,《恶之花》终于在书店里出售了。诗集包括一百首诗,分为五个部分:《忧郁和理想》、《恶之花》、《反抗》、《酒》、《死亡》。据说,《恶之花》这题目出自波德莱尔的记者朋友希波里特·巴布的建议。波德莱尔说过:“我喜欢神秘的或爆炸性的题目。”先前的《累斯博斯女人》表明了同性恋的主题,作为题目颇具爆炸性,《边缘》透露了一个朦胧的世界,有神秘性,而《恶之花》则是两者兼有,尤其以其爆炸性引起着人们的好奇。不过,对一本书发生兴趣的不单是读书人。果然,《恶之花》很快就引起了反动势力的注意,而第二帝国恰恰是视文学为万恶之源,它的法庭刚刚因《包法利夫人》而审讯了福楼拜,《巴黎的秘密》的作者欧仁·苏因突然去世才侥幸免遭起诉,现在它的卫道士们又把阴险恶毒的目光投向了波德莱尔。《费加罗报》首先发难,于7月5日刊登了该报记者居斯达夫·布尔丹的文章,指控波德莱尔亵渎宗教、伤风败俗,说什么 《恶之花》中“丑恶与下流比肩,腥臭共腐败接踵,”并且敦请司法当局注意《圣·彼埃尔的背弃》、《累斯博斯》、《该下地狱的女人》等诗。果不其然,《恶之花》很快受到法律的追究,罪名有二:“亵渎宗教”和“伤风败俗”。在司法部门的内部报告中,被指为亵渎宗教的有 《唱给撒旦的连褥文》、 《醉酒的杀人犯》、《圣·彼埃尔的背弃》,被指为伤风败俗的有 《首饰》、《可是尚未满足》、《忘川》、《给一个太快活的女郎》、《美丽的船》、《给一个红发女乞丐》、《累斯博斯》、《该下地狱的女人》和 《吸血鬼的化身》。诉讼是在1857年8月二十日进行的。尽管辩护人援引缪塞、贝朗瑞、戈蒂耶、拉封丹、莫里哀、伏尔泰、卢俊、孟德斯鸠、拉马丁、巴尔扎克、乔治·桑等著名作家为例,以说明“肯定恶的存在并不等于赞同罪恶”,但是并没有使充任起诉人的代理检察长信服。审判结果是:亵渎宗教的罪名未能成立,伤风败俗的罪名使波德莱尔被勒令删除六首诗(《首饰》, 《忘川》,《给一个太快活的女郎》,《累斯博斯》,《该下地狱的女人》和《吸血鬼的化身》),并被罚款三百法郎。审判的结果大出波德莱尔的意料,他不但认为自己会被宣告无罪,甚至还觉得该为自己昭雪,“恢复名誉”呢。然而他错了。他曾天真地认为这是一场误会,他的高尚的意图被人曲解了。使他感到奇耻大辱的是:法庭用对待罪犯的字眼对待一位诗人。萨特指责波德莱尔没有在法庭上为自己的作品的内容进行辩护,从而表明他不接受警察和检查官的道德。这无疑是正确的,却未免失之苛刻。因为波德莱尔毕竟是资产阶级中的诗人,他的诗的力量在于揭露,在于撕破那一重用虚伪织成的帷幕,他不可能如萨特所希望的那样,把法庭的指控当作自己的道德观念来与之相抗衡。四年之后,波德莱尔亲自编定出版了《恶之花》的第二版,删除了六首诗,增加了三十五首诗,并且重新作了安排,其顺序如下: 《忧郁和理想》, 《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 《恶之花》再版本(1861)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被看作一个诗派的首领,有人恭维他,有人嫉妒他。他在文学界的地位牢固地竖立起来了。他先后出版了《1859年沙龙》、《人造天堂》(1860),《现代生活的画家》(1863)等长文,发表了不少散文诗。这时的波德莱尔看上去精力充沛,往日的愁云为之一扫。阿斯里诺回忆说:“此时的波德莱尔满面春风,长长的头发虽然发白了,却仍显得年轻,精神饱满,见到他的人可以在他身上看到岁月和人们的爱戴所具有的那种有益于健康,使人感到宽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