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巧红

李天然这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他轻松地洗漱刮睑,完了去了东屋。刘妈一见他就先请安,“歇过来啦?少爷。”再给他端上咖啡,“我去叫老刘给您买去,几副?”

“不用麻烦了,”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就给我摊几张蛋饼吧。”

刘妈刚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了她,“刘妈……往后不用称呼‘少爷’,就叫‘李先生’……跟老刘说一声。”

李天然喝着热咖啡,抽着香烟,看着房间四周的摆设。究竟是外国人家,正中间一张西式长方形餐桌,上面摆着一盘花,两座粗粗的银烛台。八张高背椅。东边靠墙一组小沙发。他坐在门旁靠窗小茶几那儿。窗户开着。太阳早已经晒进院子了。

他还没时间去想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么打算。马大夫昨晚提了一下也没接下去。过几天再说吧。

待会儿干吗?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着师父一家进几次城。赶个庙会,看看灯,闹闹鬼节,拜访一下长辈,买买东西,办点儿年货。每次来也都会住上好几天。整年待在西山乡下,进城是件大事,几天前就开始算计了。可是这次几年没来了,反而没小时候那么心急。

他吃完蛋饼,叫刘妈把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儿给找来。

昨天进城在路上就发现了,还是穿大褂儿长衫的多,穿洋装的少,不套件短褂儿,出去有点惹眼。他还是昨晚上的打扮,只多了件马大夫的黑布褂儿。

天不凉,可也不热,真是二八月乱穿衣。单夹都成。

“马大夫说交给您,”老刘在他出门前上来给了他一个白信封,“一百,您点点。”

李天然掏出了钱,看了看,正要把空信封还给老刘,“家里有电话?”

“有……东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给您找支笔。”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记下了号码,“午饭不回来吃。”他戴上了太阳镜,出了大门。

上哪儿去?北平大街没什么好逛的,先绕一圈儿再说吧。

他大致还认得路。反正外城内城皇城,大圈圈里面小圈圈,小圈圈里面黄圈圈。可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出了干面胡同西口,就沿着哈德门大街上的电车轨道向北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四南大街。他记得北平的几路电车都穿过前门,再绕着皇城跑。只要不进小胡同儿,不离轨道,准丢不了。

他今天是个百分之百的闲人,没事在大街上溜达的那种闲人。马路上人不多,只有在东四牌楼那儿过街的时候有点儿挤。他等了会儿。牌楼东北角搭着一座高高的警察亭子,可是里边那位交通警好像只管红绿灯,只管汽车电车,其他什么洋车马车,别说行人,连硬闯红灯的自行车,他都不理。偶尔挤不动了,他才在上头用扩音喇叭喊一声,“奔东的洋车快着点儿!”

他刚过六条就止步回头,进了胡同口上那家杂货店,问有没有月份牌儿。一个秃头流着鼻涕的小伙计打量着他,“快八月节了,还买月份牌儿?”

那小子一副寒碜相,李天然瞄了他一眼,“有今年的吗?”小伙计用头一指墙上一张美女挂历,“我们自个儿要用。”

“查查行吧?”

小伙计不搭碴儿,可也没说不行。李天然过去翻。是一天撕一张那种。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阴历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阴历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钱给那个小伙计,把那小子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拿不该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钱塞了过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还有二十来天。出了铺子,太阳晒得有点儿热。他脱了黑短褂,立刻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运动衣胸前那几个外国字。没走了几步,又发现后头跟了好几个小孩儿。他又套上了短褂,那几个小子跟了两三条胡同,也就不跟了。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没个家。自从师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没家了。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他顺着轨道拐上了北新桥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宫吧。

到了鼓楼。一上地安门大街就看见右手边不远的什刹海,拐个弯到了皇城根。南边就是北海。星期二,还有这么些人。其中几个像是日本人,一个女的还穿着和服。他远远看见他们几个出了公园,上了街边一辆黑色汽车。

都快一点了,难怪觉得有点儿饿。他开始留意,看有什么馆子可以进去试试。电车轨道在个街口分成两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刚过了西四牌楼,一阵香味儿飘了过来。他没再犹豫就进去叫了碗羊汤面。

坐在那儿吃,每次抬头往门外看,都瞧见斜对面街边停了部黑色汽车。这次又抬头,觉得很像刚才在西皇城根看见的那辆。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账,上了街,继续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这边经过那部黑车的时候,看见有四个人从一家饭庄出来。不错,是那几个日本人。三个黑西装男的,和一个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个男的矮矮壮壮,圆脸,让他心猛跳了两下。再要细看,他们四个已经上了车,往北开走了。

隔着条大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车,又才几秒钟。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这张圆脸?上次也是几秒钟,可是,那几秒钟就是永远。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额,一阵“叮当”电车声惊醒了他。再看是西长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馆歇了会儿。半壶茶之后才平静下来。

好,你这小子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还活着。

他在大街上拦了部洋车回家。拉车的要五角。刚好老刘在大门口,问是打哪儿上的车,掏出两角给了车夫,“两毛都多给了。”李天然怪自己没事先说好价钱,又多给了一角。他问马大夫什么时候回来。老刘说总要七点。

进了内院,刘妈问,“马大夫说给您找个裁缝。什么时候有空儿,说一声儿。”李天然看看表,还不到四点,“这就去吧。”

她跟老刘交代了声儿就和他出了大门。刘妈看起来四十出头,仍然是一双天足,说她们两口子在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买下这幢房儿的时候过来的,都挺满意。经过美国学校的时候,刘妈还指着说,“这就是丽莎教的学校。”李天然心想,没个中国家里雇的佣人能这么称呼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