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巧红(第2/3页)

刘妈出了干面胡同东口,也没过街,左拐往北,“不远,这就到。就在我们这条儿后头。”

果然,上了南小街几步就又左拐,进了条很窄,还不够两个人并排走的烟袋胡同。突然,刘妈在前头住了脚,转身说,“您可别忌讳,她是个寡妇……”等了等,见李天然没作声,又边走边说,“可是关大娘的活儿可真好。朝阳门南小街这些胡同儿里的人全都找她……”说着又拐了个弯,正对面再几步路就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刘妈在门口提高了点嗓门儿,“关大娘?”

里边立刻就应了,清脆的一声,“哪位?请进。”

开门儿的女的,高高个儿,灰褂裤,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头发黑黑的,结在后面,眼珠亮亮的,直瞧着刘妈,“刘婶儿……屋里坐。”

李天然还没给介绍,不便说话,跟着她们进了院子。

他看着这位妇人的背影,有点纳闷儿,不太可能是关大娘吧?裤褂松松的,还是掩不住那个身子。腿长长的,脚也不小,走起来有点儿摇晃……怎么看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说也不像个大娘……倒是有点儿师妹的味儿。

进了西屋,关大娘招呼着坐。房间不大,像是一明一暗。这间明的有张吃饭用的四方桌,几把椅子板凳。头顶上挂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儿,垂着一根拉线,末端扎了个铜钱。靠窗像是用门板搭出来的一条桌子,上头一堆堆布料,针线,尺子,带子,剪子。旁边立着一架脚踩的那种缝衣机……

“我去沏茶。”关大娘掸了掸袖子,出了屋。

刘妈挪了把椅子请他坐,像是自个儿家一样。她很机灵,有点儿觉得李天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没关系,您就跟着我们叫她关大娘。”

关大娘端了两杯茶回来,放在桌上。刘妈这才开口,“大娘,这位李先生是马大夫家的客人,刚从外国回来,在我们那儿住。”又给李天然介绍,“关大娘,我们这儿的细活儿都找她。”两个人点了点头。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儿。”

“那好办……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单的,还是夹的棉的?”

李天然想了想,“先做两件单的吧。”

关大娘从长桌子上取了根软尺,请他站起来,稍微比了比肩膀,腰脖,臂长,身长,“成了。”把尺子往口袋里一揣,“什么料子?颜色?”

他又想了想,“布料,一件藏青,一件黑……”他顿了顿,“不记下尺寸?”

“咳!”关大娘轻轻笑了,“这还用记。”

刘妈也笑了。李天然有点不自在,“得多久?”

“急着穿吗?”

“急是不急。”

“成……下礼拜。”

“钱怎么算?”

“没多少……单幅儿五码……您要两件儿……”

“少爷您别管——”刘妈抢了下去,立刻发现叫错了,“李先生,回去再说……马大夫家老是有零活儿在这儿做,隔阵儿算一次。”

李天然没再言语。刘妈接了下去,“就这么吧,过两天我来拿。”

“我自个儿来吧,”李天然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快,就补了一句,“总得试试……”他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关大娘”这几个字,“那就麻烦你了……”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小胡同。刘妈跟上来说,“这儿附近可有些缺德的小子,说她们家是‘死胡同儿里的寡妇院儿’。”

李天然没追问,刘妈接着又说,“刚才没见着房东孙老奶奶,也没碰见东屋的徐太太……唉,全都守寡……那两位,一位六十多,一位快五十了,就可惜关大娘,属什么我忘了,才二十几!”说着说着有点儿自言自语起来,“她们娘儿三个像是一家儿人了……”

“这位关大娘叫什么?”

“巧红。婆家也只剩下大舅子一家人,还在通州。关是她本姓,关巧红……没准儿是七夕那天生,反正,名儿可取得正好……会女红,手又巧。”

他们到了家。老刘说马大夫来过电话,要晚点儿回来,不用等饭,又问晚上想吃什么。李天然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就说看着办吧。

看着办的结果是西红柿炸酱面。饭后一壶香片。

天还没全黑。李天然在院子里待了会儿。那些蛐蛐儿又开始叫了,引出了一阵阵又尖又嘶的蝉鸣。他上了西屋台阶,发现左边墙上钉着一个光亮的小铜牌,上面浅浅凸出两行英文字:“Dr. Stuart McKay,Internal Medicine”。看样子,来这儿看病的不是熟人,也是熟人介绍过来的。要不然谁会找到这儿来。李天然趴在玻璃窗上瞄了瞄。里头一片白色,很是个诊所的样子。他回头看见刘妈刚收拾完东屋,就跟他说,“待会儿院里坐。”

李天然沿着回廊走过来。房子维持得很好。落地朱漆红柱,灰墙灰瓦水磨砖。他进了上房。客厅里看得出丽莎的影子。玻璃花瓶,英国烛台,欧洲镜框。现在女主人不在,也有鲜花。

他从马大夫和丽莎的卧室穿进了前边的小书房。非常简单。中间一张大躺椅,小茶几,电木烟碟,落地灯。窗前一张硬木书桌,绿罩台灯。两边墙上是书架,像是英文书多。中国书也不少,有些还是线装。关于北京的中英文著作一整排。他抽出一个大开本,是市政府刚出版的《旧都文物略》。他靠在躺椅上开了灯翻,蛮有意思,虽然讲的都是老玩意儿。不过里面倒是有内城六个区和外城五个区的街道图。

“沏茶吗?”刘妈在窗外头问。

“不用……”他合上了书,关了灯。

淡淡弯弯的新月,斜斜地高挂在还没全黑下来的天空。他叫刘妈去拿威士忌,再来点儿冰块,凉开水。

风很轻,白天的热气全给吹走了。他半靠在藤椅上抽着烟。胡同里的吆喝声一会儿一个,“山里红……”“枣儿来……” 

可是他就是静不下来,那张圆脸就是绕在脑子里不走。没名没姓,上哪儿去找?靠自个儿在大街上乱碰?已经一回北平就给他撞上了,再想去碰,那不成了守株待兔?还有,初一晚上会是谁来赴约?师叔?朱潜龙?……

马大夫十点多才回来,也没进房,陪他院里坐,说这个礼拜六有个朋友约他们吃饭,接着给自己倒了杯酒,加了点儿凉开水,“天然,你去了趟美国,倒是学会了威士忌加冰。”

两个人都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望着夜空那些越来越明亮的星星。半天,谁也没说话。蝉鸣好像静了一阵了。

“怎么发生的?”

李天然没转头,伸手从小桌上摸出一支烟卷儿点上,长长喷了一口……马姬信上多半没细说,剪报大概也很短。听马大夫口气,丽莎信上也没说什么……

“差五分九点。Maggie来接我。我刚关了加油站外面的灯。她车停在门口,人在办公室等我关车房的门。Pacific Coast Highway那一带,只有我们这家Standard……外边很黑,也没人,就这个时候,开进来一部车。我打手势说关了……先下来了三个人,朝着我走过来。我一开始以为是抢劫,可是马上就觉得不对。他们三个在车房门口堵住了我。车上又下来个人,进了办公室,里头还亮着,我瞧见那小子一进门就一拳打昏了Maggie,我才明白这四个家伙是冲着我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