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票号亡则天下亡(第6/10页)

“二叔,这是什么?”他的侄儿看乔鹤年的眼圈忽然红了,指着那几页纸,问道。

“这是老家来的信。”

“是娘来的信吗?二叔,下次把我习字的帖子寄回家去好吗,我好想让娘高兴啊。”

乔鹤年点了点头,“只要二叔想办法把这封信递到宫里去,你娘知道了一定会高兴。”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摞户部奏疏上,这些文书每日便由他这个笔贴式整理送到宫中。

“妹妹,你也该节劳了,总这么没白没黑地批折子,可别把身子骨熬坏了。”深宫中,慈安太后对着慈禧太后说道,其实她比慈禧还小着两岁,只是虽说两宫并尊,可是慈安毕竟是当年大清门抬进来的正牌皇后,慈禧也就只能委屈地当了“妹妹”。

为此她要争一口气,虽然是住在西暖阁的太后,可是要让旁人看来比东太后在政事上更能拿主意,所以她一刻不肯放松,见慈安回了寝宫,她又拿起一份折子,忽然从黄缎封面中掉出一页纸来。

慈禧还以为是折子的附片,刚要放回去,目光一触发觉有异,扫了几眼不由得看住了。

第二天早朝,诸臣奏事已毕,本该退朝,慈禧忽然问道:“六爷,山西票号那桩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一提这件事恭亲王就生气,事情已经办得糟不可言。本来朝廷想得挺好,迅雷不及掩耳将山西票号收归国有,然后或官办或委托其他商人办理,实际上宝鋆与李万堂已有成议,将一半山西票号委托给京商打理。这样迅速处置,虽然票号易手,可是买卖不停,市面上必然波澜不惊,没想到山西票号出人意料的应对把一切部署都打乱了。他只好出班陈奏道:“启禀皇上,皇太后,这山西商人狡诈无比,竟然将所有资财一夕之间捐给了佛寺,如今钦差和山西官员正在商量处置办法。”

慈禧太后不屑地道,“也就是说朝廷派去的钦差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钦差是代天子行事,如今把事情弄成这样,岂不有损朝廷威仪?”

奏请惩办山西票号的是宝鋆,一力赞成的是恭亲王,听慈禧这样说,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当然要争辩。

“自古以来,罪犯大多顽滑,何况是一群钱眼里翻筋斗的生意人,朝廷只要稍假时日,此事定能有一个结果。”宝鋆越次陈奏。

慈禧早就看出来恭亲王如今不是那么“恭”,手下的一群人已然渐有结党之势,她也看出来了,这件事宝鋆最是起劲,其中有弊不问可知。今日借着这个题目发作,除了觉得昨晚那个折子上说的极有道理之外,还要借机让恭亲王一党碰个钉子。

“还要等!你们看看,这是各地发来的告急折子。”说着慈禧拿起一叠奏折,“这些不是军报,而是山西票号关门歇业之后,汇兑无法流通,各省的生意买卖都大受影响,已成民不聊生之势,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那依着圣母皇太后的意思,应该怎么办?”恭亲王以退为进,故意倒逼一句。

“我先念个折子给你们听。”说着慈禧拿过那页纸,“奏为备陈山西票号无端受累,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有商斯有财,有财斯有饷,有饷斯有兵,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大清……故山西票商之福祸实为大清之福祸,票号亡则天下亡,为政者不可不鉴,望皇上三思而行。”

这个折子里说的都是保商固本的道理,大臣中不乏明白事理的人,听后都是暗暗点头,知道折子上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山西的事儿要是这样僵持下去,一旦民怨沸腾,真的会动摇大清的根基。

可是恭亲王和宝鋆不这么想,恭亲王自从当了议政王,自认为满朝文武哪怕不依附于自己,可是也不敢公然反对,如今无声无息冒出这么个折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臣敢问圣母皇太后,这折子是何人所上?”宝鋆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慈禧心中立时大怒,宝鋆这样问,搁在雍正乾隆朝就是无人臣之礼,认真起来可以砍头,但是她自知如今垂帘听政,在朝廷内少不得要靠这一班人办事,“上折子的是你户部的笔贴式,一个叫乔鹤年的人,虽是个微末小吏,论起道理来,可比有些一二品的大员更加明白事理。”慈禧不动声色地刺了宝鋆一句。

“真是反了,一个笔贴式也敢上折子,这是妄言乱政!”恭亲王此言一出,慈禧的脸色才真的变了。恭亲王岂止是不恭,简直有跋扈之态,这绝不能忍,今天一定要在群臣面前把他的气焰压下去,不然今后岂不成了鳌拜第二。慈禧想定了,微微冷笑一声,“那六爷又是怎么看的?”

“山西票号罪无可逭,那顾炎武的逆书已然传示六部,倘若不办,朝廷岂不更是威严扫地。说不得,只好改了祖宗成法,废了‘不得查抄佛寺’这一条。”恭亲王只觉得心头火一拱一拱的,也不暇多想,总之一个议政王要是败给一个九品笔贴式,传扬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原来你眼里也有祖宗!”慈禧等的就是这句话,恭亲王说出这一句,今天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

这是何意?恭亲王万没料到慈禧竟然会说这么一句重话,也忘了避讳,愕然抬头看向帘后,满朝文武连同慈安太后也都是又惊又怔,只有小皇帝不在乎,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手里自顾自拿个绒球在玩。

慈禧太后命小太监把那所谓的逆证,也就是古平原让祝晟伪造的顾炎武手书交给恭亲王,恭亲王茫然地接了过去。

“这是假造的证据,可笑你还蒙在鼓里。”

“假在何处?”恭亲王也不是莽撞之辈,找过京城琉璃厂的高手鉴别过,这确实是国初顾炎武的手迹,琉璃厂都看不出假来,慈禧又怎能一口咬定这是假的。

“你看看那册子里的两句诗。”说着慈禧太后站了起来,“‘人事天时诚极盛,盈虚默念惧增哉’,顾炎武死在圣祖康熙朝二十一年,他怎么会引用高宗乾隆皇帝的御制诗呢!”

一句话如雷轰电掣般当时把恭亲王震在当场,他翻开那本簿册一瞧,里面果然有这么两句,至于慈禧说的当然不假,能在朝堂之上当着众人如此指证,必定是拿着高宗御制诗查过了。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有好几个人不由得就钦佩地看了一眼这位西太后,这真是一处毫无疑问也是极难发现的破绽。乾隆皇帝一生最喜作诗题诗,有人数过,这位皇帝从孩提时起到成为太上皇,有时兴起一天能作十首八首诗,积攒下来共有四万八千六百余首,只比《全唐诗》少了三百首而已,真可谓是浩如烟海,而且其中大多是砌词造作,枯燥无奇之作,自从嘉庆朝以来就少有人看,更不会想到这看起来千真万确的逆证中还藏着这么大个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