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内情 离去(第2/3页)

“哦。”她说。

“还有……还有……生菜。我喜欢你把西红柿切成星……星……星星的形状。”

艾琳点点头,仿佛以前从未想过这些:“如果你喜欢,我给你做一个。”

吉姆说:“那可太好了。”然后望着她给客人送去那块三明治。她同客人说了句话,逗得人家哈哈大笑。吉姆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当她甩开大步回厨房时,那顶橘黄色的帽子在她头发上跳来跳去,她举起手,就像其他人拍苍蝇那样拍了它一下。他感觉心里一动,就像打开了一盏小小的灯。他不想回忆那个没人去接他的日子了。

虽然吉姆在21岁时再次痊愈,并再度出院,但他不到六个月就又回到了贝什利山。那时他曾努力步入正轨,努力表现得跟其他人一样。他报名参加夜校,继续自己中断的教育。他尝试着同房东太太以及其他合租的房客交谈,但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自从第二次接受休克疗法后,他似乎就很健忘了,不单忘记他当天学到的知识,还包括一些最基本的事情,例如重复自己的姓名或者居住的街道。有一天,他没能去学校签到,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该在哪里下车了。他试着在垃圾车上工作,可是,当他总按大小顺序排列垃圾桶时,其他人都嘲笑他。当他说自己没有女朋友时,他们说他是同性恋。不过他们并未伤害他,等到他感觉自己开始融入那里时,他却失去了这份工作。有时他会透过合租公寓的窗户望着那些清洁工,他们背着垃圾桶,他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自己从前的工友。跟他们一起工作,他开始稍微明白强壮和归属感是怎么回事。这就像窥视他人的窗户,从一个不同的视角看待生活。

那份工作有个缺点。在失业几个月之后,他的衣服上仍然有股垃圾桶的气味。他喜欢每天造访自动洗衣店,柜台后那个女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用一个闷燃的烟头点燃下一支香烟。过了一会儿,他也弄不清衣服上沾的究竟是烟味还是垃圾桶的气味了,但不管那是什么气味,他都不得不反复清洗它们,因为它们从未完全洗净。最终她说了句:“你的脑子很滑稽,确实是的。”于是他也不能回到洗衣店去了。

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是最让他难过的,有些日子他甚至都没法把衣服穿上。从此,他脑中就总是产生一些自己不需要的想法。他试着做别的事情来摆脱那些想法,如对它们置之不理,或者出去散步,这时那些房客开始留意他,回避他。然后,有一天他打开房门,刚好对Baby Belling烤箱打了个招呼。那个词甚至都没有什么意义。那只不过是表达自己的善意,因为他突然想到这个小烤箱看起来孤孤单单。但他注意到此后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说什么都没发生,每天连一次都没有。他并没有什么坏念头。不久,房东太太听说他在贝什利山待过,就不再租给他那个房间了。

在街头露宿了几个夜晚后,吉姆找到警察。他说,他对其他人有威胁。虽然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愿伤害任何人,但他开始大喊大叫、踢东西,就仿佛会伤人似的。他们直接开车送他回到贝什利山。他们甚至开着警笛,不过那时他不再大喊大叫或踢东西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让他第三次回到贝什利山的并非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不是精神分裂症、多重人格、精神错乱或人们所说的其他病症,更像是一种习惯。他发现,跟重新做人相比,忍受一直困扰他的自我更容易一点。尽管那时他已经开始举行那套仪式,可是回到贝什利山就像穿上旧衣、找到故人。这让他感觉安全。

厨房里传来一阵喧哗声,是个女人的声音。另一个人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这是男人的声音。门猛地被推开,艾琳冲了出来,火红色的头发披散着。她那顶橘黄色的帽子不见了踪影,肩上搭着外套,像扛着一只被她杀死的动物。她身后的门扇自动撞上,一声尖叫传来。几秒钟之后,米德先生用手捂着鼻子出现了。

“希尔太太!”他的叫声透过手指之间的缝隙传出来,“艾琳!”当她大步走过一张张餐桌时,他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个个顾客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热饮。

“我和那该死的帽子势不两立。”艾琳扭头说道。

米德先生摇摇头,仍然捧着脑袋,就好像他担心剧烈运动会导致鼻子掉落。排队购买节日特价小吃(买一杯热饮送一份免费的肉馅饼,不含薄煎饼、小松饼)的购物者张大嘴巴望着他们。

艾琳突然停下脚步,紧跟其后的米德先生一下子撞上一辆放满圣诞节杂货的小推车。“看看我们,”她说,但不是针对他说的,而是针对满屋的购物者、戴着橘黄色帽子的员工,甚至那些塑料桌椅说的,“看看我们的生活。”

没有一个人动弹,没有一个人回答。屋里出现片刻的停滞,仿佛一切活动都停了下来,或者说被关掉了,仿佛万事万物、每个人都对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所措。只有那棵圣诞树显得泰然自若,上面的彩灯继续快快乐乐地依次从绿色变成红色再变成蓝色。接着艾琳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发出那种粗犷沙哑的声音,其实就是一声大笑。这次也是同样,仿佛她并非嘲笑他们,而是与他们一起大笑。仿佛她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场面,包括她自己,从中突然发现了巨大的笑点。

艾琳转过身,裙子下露出两条灰白色的腿。“噢,该死!”她抓住扶手,把脚踏上顾客楼梯的第一级,气喘吁吁地说道。

艾琳走后,咖啡馆再度陷入寂静。发生了一件事后,在弄清楚这件事造成多大程度的破坏之前,没人打算动弹一下。有人低声咕哝了几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什么东西被撕裂或撞翻,于是另一个人笑了起来。渐渐地,各种声音如丝线般轻柔地钻进这沉重的寂静,直到咖啡馆再次恢复正常。

“那个女人被开除了。大家都回去工作吧。”米德先生说。不过,或许说艾琳自己辞职了才对。接着他又叫道:“吉姆,你的帽子!”吉姆把帽子扶正。或许他不再见到艾琳才是最好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嘈杂。然而,她离开时说的那几句话在他耳边萦绕不去,她爽朗的笑声也是如此。他忍不住想知道,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她会给他做一个怎样的三明治,会不会加上炸土豆条、生菜和一片星星状的西红柿。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草地上摆着切成一块块的三明治,有热乎乎的茶。他不得不抓住脑袋,这样在他颤抖时那顶橘黄色的帽子就不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