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力 一个惊喜(第3/5页)

西摩把目光转向拜伦。拜伦不用抬头看也知道。

“这个女人来家里拜访是吗?她有没有带别人来?”拜伦觉得脑袋开始嗡嗡直响。

“放过他们吧。”戴安娜叮当一声扔下餐叉,把盘子推开,“看在上帝的分上,西摩。我不过是穿了件该死的土耳其式长衫。吃完饭我就把它换掉。”

她以前从未这样咒骂过。父亲停止进餐,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走到戴安娜身后,停下脚步,看起来就像一根黑漆漆的柱子,立在一个小小的彩色喷泉后。西摩的手指紧紧抓住她椅子的边缘。他并没有抓她的皮肤,但看起来仍然像抓住她的身体,让人说不清他到底是在逗乐还是要伤害她。孩子们一动也不敢动。他静静地说:“你再也不许穿那件衣服。你再也不许见那个女人。”父亲的手指继续挤压她的椅子,而母亲的手指则在餐巾上弄出细小的声音,像一只鸟儿冲着一扇窗户扇动翅膀。

西摩突然离开了房间,就像他刚才站起来时那般突然。戴安娜用手背拍着脖子,仿佛要把血管、皮肤和肌肉等一切都拍回原状。拜伦想说他很喜欢她的新衣服,不过她却让孩子们出去玩。那天晚上,拜伦想读《看和学》全年合订本,但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用手指抓住母亲坐的椅子的情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头一次感到不知该怎样对詹姆斯诉说其中的任何一件。最后,他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乡,梦见人们长着一颗颗让身体无法承受的大脑袋,他们的声音低沉但持久,像没有词语的哭声。

他蓦然惊醒,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他的父母。当他穿过楼梯顶部时,那声音变得更响了。他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能够分辨出父亲的躯体,差不多是蓝色的,父亲的下面是母亲的轮廓。父亲不断地掘入她的身体,她的胳膊拍打着枕头。拜伦关上门,没有让门把手发出咔嗒的声音。

来到室外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往外走。月色苍白,天空青紫。他与沼泽之间似乎别无他物。夜色掩盖了前景和中景的所有细节。他穿过花园,打开通往草地的篱笆门。他想扔点什么东西,例如石子儿,于是他就扔了,用它们瞄准月亮,但石子儿只是散落在他的脚边,甚至都没触碰到黑暗。詹姆斯对于阿波罗号登月的说法当然是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到那上面去?他怎么会傻到相信NASA和那些照片?他翻过篱笆,朝池塘走去。

他坐在池塘边的一块石头上。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嘀嗒声、刮擦声和拍打声。他再也不知道该思考什么。他不知道母亲是好还是坏、父亲是好还是坏。他不知道贝弗莉是好还是坏——她是否偷了那只打火机、镇纸和那些衣服——或者是否还有别的解释。夜晚过得如此慢,他不住地看着地平线,等待东方绽裂出黎明之光和第一缕阳光,但它们没有出现,只有夜晚依旧绵长。拜伦慢慢地走回了房子。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在等自己、她是否担忧,但房子里只有钟声打破寂静。在家里,时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码事,就仿佛它比寂静更为庞大,但又并非真的如此。这全都是虚构的。他写了封短笺给詹姆斯:“现在珍妮的腿完全康复了。Tout va bien(一切都很好)。你真诚的拜伦·赫明斯。”“完美行动”到此结束,他想,很多事情都到此结束。

那个周末之后,拜伦再未见过那件土耳其式长衫。他没有问,也许它已经被扔进火堆,就像那套薄荷绿的衣服以及与之搭配的开襟羊毛衫和鞋子一样。他放好自己的手电筒、放大镜、联合利华茶卡以及《看和学》全年合订本。它们似乎属于别人。看起来,他并非唯一发生变化的人。那个周末之后,他的母亲更谨慎了。她在露台上为贝弗莉打开日光浴躺椅,但她的微笑更少,也不去拿留声机。她没给客人提供饮料。

“你只需要说我碍事就行。”贝弗莉说。

“你当然没有碍事。”

“我知道你需要去和其他妈妈见面。”

“我不打算见任何人。”

“也许你更喜欢和别人跳舞。”

“我并不总想跳舞。”戴安娜说。

听她说到这里,贝弗莉就笑起来,眼珠子一转,仿佛听到的是不同的回答。

8月2日是露茜的6岁生日。拜伦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声音和她身上的花香弄醒了。“我有个主意,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她对他们耳语道,“今天将会是最快乐的一天。你们必须赶快穿好衣服。”当他们下楼时,她忍不住笑起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夏装,虞美人的颜色,而且已经收拾打包好几条毛巾和一顿野餐。

他们的车子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他的母亲几乎一路上都在哼着歌。拜伦从“美洲豹”的后排座椅上看着她,欣赏她波浪般的头发、柔软的肌肤和珍珠般的指甲,它们准确地放在方向盘上。这么多个星期以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面无惧色地驾车。当露茜需要上厕所时,他们在一家路边小咖啡馆停下车来,她告诉孩子们,他们可以吃冰激凌。店主问他们要不要加调味屑或调味汁,她说两样都要。

“他们看起来是好孩子。”他说。

她笑起来,说:“是的,他们是好孩子。”

他们坐在太阳地里的一张金属桌旁,因为她不希望冰激凌把车子弄脏。孩子们吃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朝着暖暖的阳光倾斜着脸。露茜低声说她睡着了,这时他们的妈妈睁开一只眼睛笑了起来。“我全听见了。”她说。她的额头和肩胛已经被太阳晒成粉红色,就像全身盖满小小的指印。

等他们到达海滩时,已经是烈日当空。一家家的游人已经在沙滩上用防风物和轻便折叠躺椅搭建起自己的家。大海卷起一股股银色的海浪,他望着阳光,望着它像火花一样照在翻滚的海浪上。孩子们脱掉凉鞋,脚下踩着滚烫的沙子。戴安娜教他们堆造沙堡,将腿埋起来。他们的皮肤上仍有冰激凌留下的甜甜污痕,当她擦掉他们身上的沙子时,有一些沾到了他们的膝盖上,把他们擦得生疼。然后他们去了码头,她带他们去看那些自动贩卖机、卖棉花糖的小摊和碰碰车,给他们每人买了一根彩色棒棒糖。

在镜子大厅里,戴安娜带着孩子们挨个照了一遍那些镜子。“瞧瞧我!”她不停地大笑着。她的欢乐仿佛飘浮在那天的空气中,就像某种能够用舌头品尝然后咽到肚里的甜食。拜伦和露茜在她侧面紧挨着她,抓住她的手,望着镜中的自己时而变矮,时而变胖,时而变长。孩子们被炎热的天气弄得汗津津的,皮肤发红,他们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乱七八糟。只有夹在他们中间的妈妈,穿着虞美人红的套装,头发蓬蓬松松,看起来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