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3/5页)

“他是个死人。”他母亲突然醒来,像是拉开的一盏灯。一张默然的脸,冷冷地、快速地别了徐良一下,之后没再看他。她的表情消退得很怪,仿佛消退的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脸。

“谁是个死人?”徐良问。

“我不该跟人说这些,”儿子说,“吵醒你了。”

“早跟你说不要听人瞎说,咱也不要跟人瞎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虽是对的,可缘由不是这样,你太容易受左右了。”

“我没受别人影响。”

“那是哪个缘由?”徐良说,“你快说说。”

他和她儿子都望着她。她躺那儿,脸是平静且斜向一边的。一双本该也确是操劳过度的手不再垂直或交叉,而是服帖着床单。而她讲述时却是另一番景象,仿佛既不是她在说也不是她的声音在说这个故事而是回声在讲述,一种脱离本体、无法挽回的讲述。此刻的房间已不只有他们三人,更有故事里的另外两人。他们五个人共同占据这个房间,也呼吸房间里的同一立方米的空气,而且故事里两人的呼吸更急促。因此,她的讲述像一场手握铁锨的劳作,并从后一个夜晚试图掘出前一个夜晚。

“这么多年来,无论在哪儿时间都是长的,谁都量不透,也搞不准。它装满了屋子,装满你还有咱,看不见,摸不着,更不像这灯光只要远一点就没了。它比这花布还匀实,跟观世音一样布施所有。咱们呢更不晓得这一年又一年是怎么过的,一个个的日子这么叠上去,全都发了皱,拉不到开头扯不动结局。要是由这头一个日子算,接二连三着,把每个日子都从排好的顺序里拽出来,按大小捋顺、摊平,拼在一块,看上去一亩连着一亩望不到头,那也是大不过咱这土地。这会儿咱这土地才刚冒头,没有山川、河谷,没有斜坡、峭壁,只有平稳和坚固,挡不住的嘛。人呢,既不为害怕也不为欢快只是为了一根香火,全凭了咱这土地。人呢,要靠了土地才能出生、长大和死掉,一辈子的起落、长得啥模样也是这土地说了算。所以嘞,土地不会惊慌,不会后退,惊慌后退的是咱们这些人。土地才不担心也不忧虑,更不会耐不住性子,只有人总在躁动不安,闪闪烁烁,冒出磷光。然而,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块土地也算年深日久了,我们干了一辈子土地也吃了一辈子土地。我们祖祖辈辈都侍奉这块土地,我们的父辈也侍奉过这块土地,现在终于轮上我们了,我们辛勤劳作,不辞辛苦,把我们的活全用在侍奉这块土地上来养活我们的活,再往后数就轮上我们的儿子侍奉这块地了。不管我们养活了后代还是断子绝孙了,我们都要在这块土地上用没了自个,而这块土地还在。咱这土地坦然平荡,说一不二,没有更改余地,甚至没有疤痕,寂静得像是一张纸,接着,纹丝不动地在这块袒露的平原上慢慢摊开,种植庄稼、收获植物,使这先前光秃秃、没生气的土地一片生机,摸上去毛茸茸的,好像这水这空气这时间都在滋润着土地。但是,人又太过无耻、狡诈,竟然想用除法计算要把土地分割给每个人,再凭一张纸和纸上那些发呆的字词将这些分配落实,最后,这纸上的制度又不顾人事反复无常刚拨出去又统统收了回来。这对土地是撼不动的,受害的还是人自己个儿。我们这儿嘞,不像你们城里头,我们的收入全来自土地。这土地来自荒野也属于荒野,我们对土地很在乎,太在乎了,费尽心机想多要一份田,就是不能多得也不能退守,还有人为此取了个保田的名字。”讲到这儿,她停下来,瞥一眼儿子,他还是一无所动,或是茫然不知。

“可这跟他不认儿子有啥关系?”徐良说。他很有耐心,却没准备好。她一口气说得太多,而他谦逊、忍耐的心情只赋予了等待却没忍受她的讲述,为此他将立马后悔没能细心聆听。

“你别急,听咱说完,因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别听一个啥都不干、只顾耍猴的老头子瞎说,他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对土地十分重视,即便从不乐意也毫无怨言,对分配给我们的每一分土地都视若珍宝。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是这么想的。儿子死了,村上就会注销儿子的户口,相应定会抽走儿子的那份地。家里本就拮据,一旦没了儿子那份地,就更难吃上饭了。他家本就少了一份地,他绝不会再少要一份地的。他是不会让他们再抽走一份地的,所以嘞,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村上人都说他的心肠狠着嘞,我觉着也是,为了那份地儿子死了也不让回家,对这事更是不吭气。这下你该晓得,他是为了儿子那份地才拒绝的了,他是不会去认那尸体的。你还不明白?他是个死人。”

后来,徐良并未马上离开,更记不得何时离去。

他看起来心境平和,即使惊惶也不过是暂时的,虽还没回神,毕竟不匆忙不伪装,尽管这些疑虑重重尚未及时消除,但即便不能拯救也不会为此遗憾或歉疚了。无论他的猜测还是他人的解释,虽不会更充沛却也没有破绽。他不得不信,同时也以为都过去了,对任何疑问都该平静地说是或不是,这样故事才能快速掠过。既已重现完毕,也就结束了,没任何意义。然而有种东西似乎正执拗、倔强地活着,也许正因有此不可毁灭的坚韧,那老人才能呼吸平静、神色庄严,也使人知道除了不畏惧死亡和畏惧活着而不得不做事的人明天还得继续活着。在没有可靠凭证前制度也会丧失强制效力,也没必要为此耗时,总归要结束,因此他准备要回郑州了。他坐在镇上派出所的单间里,不免唏嘘一阵。窗外铅色的天还在发昏,万分沉重、动弹不得。因此,他决心出门走一趟,于是他走了出去。但秋日过早地罩上他的身体,早过这个镇子。

那天傍晚,他正在下坡,太阳也在下坡。即使他走上平地,阳光却还在坡度上较量。转过一个弯,土地敞开怀,无垠的麦田立马呈现眼前。他从未见过更不用说注视过真正的麦田,这是他见过的最广阔的东西,整装待发、空旷肃穆而又一如镜面,即使后来见过大海他亦是不改初衷。它们油黑、干净、整齐看上去什么都无法承受却又承受这一切。他只顾前行,并不知道要往哪去,小径却为他安排好了,这条脚下的小径,既窄又不直,重新迟疑了好几回,有种退缩的错觉,几次宛转碰不见另一条小径,过了拱桥终于进入一小片杨树林。树林靠着河岸,中间有一块空地,能看出是后来填平的,几经雨水浇灌,即使荒草交织也难掩泥土的塌陷,犹是下头深埋的死亡并不安于死亡。徐良望见有人在烤火时以为自己也是冷的,他真为驱寒凑上去才发现他从未感受寒冷,只是顺从了人类遗传的扎堆恶习。火堆不大,干净利落,刚好接上黄昏并递给夜晚,也刚好驱掉他的热情。此时既非冷寒天此地又非坟茔前,他不明白他为何搞一堆火燃烧。他没回答,却反问徐良意图何往。徐良猜不出他底细,也遮不住自个,没经几回交锋已和盘托出。“啊呀,原来你便是上头来的那个警察。”后来他知晓他叫孙海山,还有个老三根的诨号,膝下有着三个女儿。“甭听他们瞎猜,”老三根说,“这事我最清楚,幸好遇上我,换作旁人还真不知晓。”老三根尚未开讲,早已吠声响透,他的两个女儿突然而至。徐良虽是一个人,但她们两个瞧见的仿佛两盏灯投下的两个重影。她们的脸又紧张又瘦削。她们一个小,另一个也是小,有着相同的脸和表情;似乎她们每次遇见外乡人都像是嗅到了怪味,好像她们两个并不是两个人更不是一个人,同样不是一种固有的信念,甚至也不是一种短暂逗留,而是一种低沉一种宁静。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树林边沿托起一片殷红,并泛在河水的碎光里像是鱼鳞一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