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4/5页)

“在这前头,有个东西我们总搞不清楚,我们从来都搞不清楚。”

“什么?”徐良问。

“他是个死人。”他说。

“我知道。”

“哈,你才不知道。你得坐下来,慢慢听,我还得慢慢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得我都快够不着了。”

徐良以为这故事和这讲述才刚刚开始,然而,他没搞清楚这故事这讲述却早已开始。

“有时候吧,不是我们来得太晚,就是生得太早。后来我想是我们还没开蒙,就跌了进去,再也没出来。许是这早发生了,但我们从没想过重建比开荒更难。‘我们试过了。’我们经常这么安慰自个。我们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动不动就挨饿,好像出生前早遭了抢劫。我们一同长大,又一块种地,当过兵却没赶上战争,然后就接到了苦难和屈辱,还有卑躬和害怕。后来到了文革,再几经变故,我们又一块去南方捞鱼,去郑州打工,都不曾挣到钱。我们几乎同岁,然而,八岁过后在我们相等的身体里他的变化比我大,长得也比我快,好像他的童年全长在了成年上,更像他不是经过性欲快感和生殖痛苦作用出来的孩子而是凭空出现的孤儿。面对凶险我远不如他,我不够凶狠,更不敢扑上去。他总不退缩,强大可畏,连那头发那脸孔那目光都偏狭固执地厮杀上前,好像这些只为留待更大的打击给他,最后他也是等到了。他既不高尚,也未必邪恶;虽是偷拐抢骗,也从不忏悔;撒谎、隐瞒,也只为活着,到后来这些也成了他恶习难改的借口。他做这些只为活着?这个过程里他的脸、动作毫无生机,像件家具,维持生命,而作为一个生命却从没活过。可这儿确实有个身体,虽屏气敛息,却还在呼吸,呆呆的呼吸一次一下像木头敲击木头。为了家业的长度他舍弃了怜悯、正直和自豪,只保留了荣誉贪图结果,使得苦难都为之紧缩后退了。你看他是个老头,你看到的却不是个老头,更不是个小伙子,而是那八岁的孩子,尽管这身体比过去庞大、壮实,如今却萎缩得近乎坍塌了。

“人们瞧他这德行,早离了他走。从此,也就没人跟他搭伙了。

“他是经了不少事,但人不可能永远活着。出事那天,风和日丽的,他也不是成心去偷,只怪惯性作祟,而得手的东西也是太小了,小到后来连他自个都记不得是个啥子东西。加上天热难耐,人们焦躁不安,他又是被当场捉住,没逃掉,竟给人打死了——当时他便是一个死人了——因是这等不见光的腌臜事,他老婆匆匆拉了尸体回家,守夜七天,仓促办了桩简陋的葬礼,也是尽了本分。那当口我正做火化车的营生,一回赚个百八十块的死人钱,自是由我载他去的殡仪馆。他本没啥子亲戚,除了妻儿也没了哭丧的人。因是天热难耐,死的人又多,我们还须排队,瞅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兮兮的,我曾跟工作人员疏通,问他们能不能提前火化,他们猛抽了一口,透过吐出的烟圈一再瞧我。可他们家连盒烟钱也拿不出,只得作罢。也多亏没办成,更许是他命不该绝。晌午过半终于轮上他时,推进焚化炉前他突地醒转,坐了起来,吓坏了所有人,以为诈尸,又以为遇上鬼。那当口,真是个诸般景象暴雨倾盆。原来先前他并未真死掉,只因伤势过重,一口气没衔上,假死过去。人既已活转,脸颊添红,也算桩喜事。然而,故事到这儿才算开了头。那事体才下鹊头,这烦扰又上枝头。好不容易挨了一路,到家等他的不是狂喜或惊异,而是一桩难事。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他被开了死亡证明,户口也被注销(身份证、户口本亦遭销毁),他的那份地自是分给了其他活人了。如今所有纸上事关孙世平的一切记录都是:死亡。他人虽活了,却是一个死人了。

“于是,他找到派出所告诉他们他们犯了错,他须得重新上户和办理新证件。接待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派娴熟,跟同事聊狗的间歇听完他颠三倒四的讲述,那只狗在他每说出的两三句子前或后不停地跳跃甚至吠叫。姑娘穿警服的样子像身着一身钢铁,不但僵化了她的动作和姿态,也一并冷硬了她的说话。纠缠半晌她才问:

“‘你说甚?’

“孙世平料不到她这般问他,一时怔在那儿。待那吠叫再来才如芒刺一般惊醒来,又说了一遍。

“‘这情况你得到县上公安局去。’她说。

“到了县上公安局,又是一模一样的制服和制服榨取的态度。他们说:

“‘你得证明你没死,你出生了,你活着。’

“‘我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活蹦乱跳的,这是多活泼的活呢。’

“‘这不行,我们要的是纸上的证明,有印章的证明。’

“几次三番,他换过好多人,尝过好多途径,都没奏效。起先他没料到会恁长时间,天天如是,时间长了,工作人员见了他也当是没瞧见,但他没放弃,只是不解。他那上城的步子原本是一点一点的,后来点数密了,没几年就成了线。此后每年,他都会装扮一新,穿上那件洗得发皱的中山装,戴上那顶早没了红星的八角帽——只有每年这时他才穿上这身装备——坐上公交车前往县里,从未间断。唉,如今知道这事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没几个活口了。你要能看到他,每次回来他瘦脸上那双眼睛,那双绝望而又绝无屈服的眼睛,像一场一次次被打败的图景,但这又是一双不可战胜的眼睛。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眠和疲惫使他备受摧残,不成样子。但他更加吃苦耐劳、不屈不挠了。他征服了过往和平原,越过时间,虽死犹生,永不言败,即便是他儿子也不能——孙宏伟由小的恶习是有他身上得来的,待他察觉已是晚了,直到多年父子熬成仇,也是打不败他,即便他爱他的儿子——他古怪地绷紧身子,似乎连呼吸都不能松懈一下。但毕竟他是一个死人,在所有销毁的或现存的纸张里已经死了,只能守着那张死亡证明活着。

“现在你晓得了,他既不是因为仇恨更不是为了一份田,才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他明明是个活人,比所有的活都活泼,却死在了纸上,到现在还死着。几十年来从没能重新在那张纸上活过来。他活成一个死人这么久,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如今,他儿子死了,他该怎么办?恨儿子?不,他比谁都更爱儿子,即使儿子恨他。他把儿子从人身上撕下来,不会再把他从这张纸上撕下来了;因此,即使儿子死了,他宁肯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也不会认尸。他一个人忍辱负重这么久,太过势单力薄,始终不能对抗这个纸张的制度,既然他们让他死在这张纸上,他定要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尽管这张纸不但边沿连折痕都是一丝不苟、确定无疑的。这不是以死亡抵御死亡,这是以让儿子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去对抗让他自个死在这张纸上的制度,是以制度对抗制度。这当口他才领会生命的热度,领取生命的品德,清晰而呆滞;这是他的荣誉、骄傲、公正和自由;这也是他的活着,更是他的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