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3/11页)

“于是我们上了火车,铁轨沿途攒起的线索刷出一道道风景,房屋、电线、树木、河流很快成为时间的一部分,每次停站它们被时间提问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捋顺的风景和时间捎来我们到南方。我们每日伛着腰走,一路瞌睡,每一次睁眼道路便窄一尺软一寸,逐渐流淌并消失。仅仅是前一个驮着后一个的影子走,我们也被压坏了,每一步的行走只是屈服于腿脚表达的需要。因此我们不再遵循自然,时而白天睡觉,时而夜晚行进。有次我们路过一片稻田,橙红的太阳悬上头顶,薰风猎猎翩拂,破开叶背又愈合,一片绿汪汪的海洋宛若处子。我们种不得麦子,这儿的稻子却一片丰盛,真想一把火烧了它们。当夜我们几个起夜,老三根老远挡住在路口,他说,‘那稻子还没抽穗嘞。’我们揍他一顿,携着盛气跑去。然而我们灰头土脸地回了来,那稻子正值旺盛的年岁,绿色的稻秆蓄满了水分,泼了柴油也燃不着,老三根却白挨一顿揍。瞧向我们坍塌的气量,他笑起来,那笑零碎地漂在紫青肿胀的脸上并在没有淤积的区域勉强撑起一部分能够绽放的笑的碎片。嘿,这人真有意思。

“我们将掖在袖口的最后一角夜晚放开,绕过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继续走,全身涂满淤泥。我们的身子越来越重,缓慢无情地赶上我们,我们行经的脚印没有顺畅地追赶并永不可能追上步子。有人边走边哭,拄着的木杖一任点滴到尽头。顺着江边继续往下游去,江水里灌透了阳光,然而我们来晚了,不见鱼儿游,一日日捞上来的水草晒上滩涂,到了晚间可作取暖、照明和铺盖。我们终于租到筏子往深水去,拣个时辰拨了竹篙前行,夜初歇,圆月一轮照两岸,松柏林间石马、石虎蹲伏在黄草丛中,细风悬带一帘雾气。越到窄处越是湍急了筏子。河道转弯河面才宽阔一些,两岸是灯火星点的村庄,河口有石砌的台阶,几个洗衣的妇人瞧见筏子絮絮低语,一些个搓着衣物咒骂,另一些拿水泼筏子。竹篙缠缚更多水草。暗夜更浓,有渔船驶近,隆隆的机动声响沉沉地压伏了渔人的呐喊。我们不理,撑篙的速度更快,呼呼风声急嘈嘈地来,他们更近了,并越来越近,远远的声响又在敲打筏子。沙洲的芦苇,因多了几尺的高度,躬身倒伏。我们的身子抖个不止。渔船靠近我们喊,我们听得见了,‘鱼早没了,没得捞了。’渔船越过我们往更前去,船尾的水花也逐个拍死。我们弃了竹篙静在水中央,水面开始平整。我们在这条广阔的江面漂泊,到过很多支流又退回来,兼又学会了饥饿、生活、杀戮和遗忘。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往下游去,出荆江,入湖南,来到岳阳、益阳、常德界沿的洞庭湖边。然而岸旁的田地消失了,村子消失了,接下去消失的还有大路、城镇、树木和漫漫荒野,衔上来的这条江也跟着消失了。这条孕育了生命、成长甚至繁荣的河流终是退却,慢慢归于平静。洞庭湖岸边的滩涂缩减的湖面犹如我们日渐瘪陷的脸颊,那些因阳光炙晒而龟裂的湖床托着搁浅的小船、筏子、鹅卵石、苔藓、灌木丛和野鸭蛋。昨夜的渔船,好似湖水突然退去时歪斜了半截身子仓促插入淤泥的腹部。一枝枝火焰在我们心头燃烧。我们确实来晚了,又拖垮了行程,更没料到今年的枯水期袭得这么早,连鱼子也捞不着。尽管我们没气馁,尽管我们有的是时间,却是摊开了等待的面积。我们蹲伏在南方,只需要闭上眼睛,捂住胸口,不松弛地等待,我们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水止不住地扑腾,那水咕噜噜地开着花,顶得脑壳嘶嘶地冒蒸汽。想要歇一歇,却是不能。这身壳里的水早沸腾了。此时我们能够看见它或它们——这心头的火燃得更旺了。一开始我们等待鱼儿的出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等待的是比鱼更广阔的一场暴雨——有了水便会有了鱼。而我们又在不那么虔诚地祈求老天。扪心自问,当下我们定然歇不住,开始是打牌消遣,可很快乏了味。接着我们开始养鸡,或是斗鸡。我们将养的鸡分为两样:一样鸡,供我们吃食;一样鸡,供我们消遣。我们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走一路斗,好不快活。

“现如今你看我们待这儿,是你的痛苦或我的欢乐。你再看这雨水涟涟,浮浮沉沉,涟漪破烂天,鱼儿水下眠,绝无精彩。我们由北向南,行不过千里,累喘如狗。一切皆有定数,我们终究发轫于野兽的惊讶,止步于思想。起初天地初开,万物蒙昧,你我不明,神明的一声断喝或是咳嗽或是断气,世间灌来森林荒原,河流山川,戈壁沙漠和蓝天白云。濒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险境边沿借来神明的一次叹息,我们于混沌中初生,睁开眼睛,肉体新鲜而痛苦。我们在生死未分的天地间行走,不舍昼夜,攀爬山川,砍伐树木,蹚碎鱼脊一般的河流,又吃过鲜花和草根,于荒野漫露间被贪婪和欲望的蛇口咬伤。而我们挨上的不是惩罚,是恩赐——神明施罪于死亡时又给我们性欲的恩赐。我们太过长久的生命终被斫断,由此,人类的时刻在开始和结尾处无缝衔接,学会了死亡,也迎来了火种。泯灭爱情,接来性欲,我们的生命开始一茬又一茬的新生和死亡,开启繁殖时代。我们就这样来到这儿,有白昼和黑夜;昼有白云,夜有星辰。由野蛮始,咬住刀耕火种,进化到文明,凭靠弥存的农耕文明填充我们这一茬又一茬的身体,繁衍至今。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不但装满了粮食和文字,更装满了灵魂和性欲,用以抵抗消亡。

“这番攀扯只是借口,时日长了,腿脚奔劳之苦,心下荒凉之叹,亦难消解,我们的性欲早炽,不为繁殖,只逞一时欢娱。岸旁夜间挂灯的妇人家均是好去处,我们一次次钻入她们的被窝,待到破晓才归来。这等事独不见老三根的影子,我们每次软软地踩回滩涂,树木山石还都有蓊郁洇润之气,只瞧他守在青石旁,眺望江河尽头,好似大江出现之前已随时间参与进来。他几乎摆脱了肉体的牵绊,严格遵循自己的准则,不曾放纵一回,也难容他人混账。他正言厉色,赖我们寡廉鲜耻,往往揪住我们的话头一把撅折了,撂地上;总直直地挺着脊背,灰发凌乱地桀骜难驯地竖着,尽力争辩,冲撞几个来回,毫不妥协。随着他愈来愈难相处,我逐渐明白他不被接纳的缘由,然而这缘由又是唬人的。渐渐地,我们不堪其扰,又难搪塞,任他自虐式的孩子般胡闹一通。他总说,‘你们的身子经了这般败坏,扎出一个个窟窿眼,漏尽了精气。’我们终是没忍住,讥嘲他,我们虽即刻住了嘴,但为时已晚,他已然受了挫。每个清早起,他总是做梦,那个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仿佛被这笑声击倒,一节节地瘫倒在地,似乎这笑声一下抽走了他的脊椎。那飞身离去的脊椎化作一列火车,一路向北,开往家乡去。是的,他想家了,谁也阻不了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