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第4/11页)

“有一回,我从水做的身子上折回,半路遇上他惊慌地走,遂悄声跟上。他绕过大树走上岸旁凶险的小径,荒荒的河床枯了草、摆了风,另一头的墙拐了他进村子,再走出时,忽然开出一派明亮,有个破屋子,门锁早蚀烂了,香樟树的枝叶嵌满砖墙的破绽,而西墙的豁口太大,他跳进去,青天盖顶,横梁杵着山墙,角落烛台满是灰尘蛛网。他蹲那儿藏了东西入怀。我蹦出来,说,‘可逮着你了,藏的是什么?’他只是淡淡地别着笑,并不做声。我明明瞧见了。我说,‘你藏的是什么?’他踏出屋子,步子格外迂缓。我跟着来到屋后的另一片天地,大而旷。他目光炯炯,说,‘你瞧。’我后退一步,脚跟抵着地,使视线宽阔了一尺,这是一方又一方的池塘,与野生的江河湖海不同,它们修葺得规矩而得体。我说,‘这,这池塘?’他说,‘不对,不对,这是鱼塘。’我说,‘可里面没有鱼。’他说,‘池塘有了鱼也不会叫鱼塘。’天色渐亮,他满面倦色,头发却发着清晰的亮,那试图混淆前景、中景和远景的双眼燃烧着坚韧的痛苦。‘我藏的什么?’他问,言辞冷峻。他说,‘我藏的是日子,算算日子,该回去了。’‘可我们还没捞到鱼。’‘捞不到鱼了。即使到了雨季,也是鱼的繁殖期,我们不该断了鱼的后。’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突地放声大笑。是的,他想家了。横竖要走,央告我们也走。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咧。他说,‘日子到头了。’我问,‘什么日子。’他不肯说,只说昨晚做了梦。我说,‘你不天天做梦吗?’他说,‘昨晚梦见许多鱼,许许多多鱼儿游。’我铰不透他心思,说,‘这是好兆头,干吗要走?’他说,‘你不明白,这些鱼都有尾巴。’虽是黎明已至,夜晚仍藏身于凉意中滴滴答答落在我们身上。我说,‘是鱼就有尾巴,哪有没尾巴的鱼。’

“见我们不睬,他自觉没意思,索性生疏了。有时他总坐着,或林间或道旁,于燥烈的空气、干瘪的白昼和钝刀似的阳光之间,纹丝不动,直到天又灰蒙蒙的。我们知道他会走,而他也真没冒什么风险地离开了。与我们的预期不同,他离开时并不无声无息,更没分外张扬,他就那样安稳、坚实、充满力度地迈着步子,既不匆忙又不凶暴。我们都瞧见了,还以为他只是去劈柴,他已经砍了三天的柴禾。他的神情既谦卑又自豪,穿过那条小径,遇到阳光的直射时还特意停了一下,此刻光线的视野内尘埃难定,天地也为之舒张,一切都那么平常。后来听人说,他绕道常德第二个天亮才到长沙,逃票上了火车,未过湖北边界却被赶下来(是的,他因为没票被赶下来,狼狈不堪)。此是深秋时节,铅色通天,他搭上卡车或三轮机车一路往北,奔波三个月才到家。进了家门顾不上歇脚,闭门三天三夜不见人。我们尽可能地嘲讽他的半途脱逃,强加于他起码的耻辱。他临行砍出的枯枝够我们烧上三天三夜的,后来的三个昼夜当我们逐渐接受他的背叛(像是一个坟头要过很久才会平整,跟周围一般高的平整一样)并一再获取他为我们备好的热量时我们才各自拼凑起他的脸;直到这当口他的形象才一下子击溃了我。

“‘梦到鱼群就回家?不,不,他回了家,这幌子回不了家。许多年来,他来过不少次,什么也没捞着,像遭了诅咒。每年我们带上铺盖和渔具南下,待上大半年,没有盛装和欢愉,带来的总是枯瘦的身躯和满脸的鱼鳞,又胡乱塞些礼物给孩子们,他们以为我们去了大都会呢。一批批人南下,一批批人回来,如大雁般南去又北回。鸟儿头顶过,叫声划破天,余下道道利口子。我们的头骨炸裂一般,走得一年勤过一年,也一年难似一年。老三根头一遭跟我们去捞鱼那次,我们为了抢先,来得早,鱼儿都太小。我们浅浅地走,缓缓地等。于是我们开始养鸡和斗鸡,开始滚上女人的床。第二周,他坐上朦胧难辨的渡口旁的大树,每天听鸡鸣。已经好几个月了,鸡鸣也有千百声。每个天亮,他都会瞧见鱼苗游过来,又消失了。我们的日子跟竹竿一样长,晃一下,竹竿没了影,日子也到头。鱼儿长大了,我们也开始了。老三根却挡住我们说还要再等等。哪个管他?人群被他的身躯劈开又合拢。他拗不过,喃喃说,繁殖期还没过嘞。他为此空手回了家?许是吧。后来我们知道他生了个女儿。添了口,又没补贴,他家愈见拮据了。再等几年,女儿大了,他又跟我们去捞鱼,并为此准备了一年。鱼儿像是死绝了,我们总等不到。他还是坐上渡口旁的大树,那树已枯死了,木头腐烂的速度时间都追不及,敲击树干会发出悾悾的响声。我们没停留多久,从浓雾里冒出头,像是一个个稻草人,四散奔腾,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来到这些新鲜而生疏的地方。不论我们跑到哪儿,快不快,绕了几个圈,都能重新回到河边,河里大水充沛,浪涛翻滚。我们边跑边寻,蹚过河流越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然而每日午后的阳光都直直地射向我们,像是对我们执行枪决;我们总是要跳进河里换取冰冷的救赎。任凭时光流逝,没人记得我们,我们又开始养鸡和斗鸡,滚上女人的床。一天,两天,三四天,半年过去了,我们走了这么久,换了这么多地方,仍是毫无收获。老三根又是等不及,跟以往或以后一样,即使捞不着钱,每次均撑不过半年,定会赶回家。命运给了他两倍的玩笑——生了一双双胞胎女儿。那一年,我们没人捞到哪怕半条鱼。如是看来,越是捞不着钱,越是生,越是生,越是穷,循环往复,无穷竭。捞不到鱼饿不死也会穷死。’老三根的混号也因此来。

“什么?莫再问我;你们为嘛老问及这个?没错,我们一直在性欲,他却一直在繁殖——他身上流传至今的血脉像是一条红丝带,每当他跑出以半年为半径的圆的面积的距离时这条红丝带会把他拽回他妻子的身边来——甚至因此甘于潦倒,好像他身上担着整个人类的重荷似的,竟压不垮他。这时候,他生没生,已不是重要的了。他不会停止。不会停止什么?没有‘什么’,只是不会停止。他有着如此强劲的马达,只会永不停歇地旋转,无论带动的是什么。你们听到马达的声响了吗?我听到了,他在响呢;始终在隆隆地响呢,甚至无需柴油的补给。

“好吧,我是骗了你们。先前那些攀扯确不是我说的,是老三根的原话,而且还有后半截。你们记得不?我们南下多次迷上养鸡和斗鸡。当然,那些头脑简单的东西。简单?我们的简单一个样。当时我们为了抵御生活学会了养鸡和斗鸡,每次围出两个圆形的栅栏,将鸡掰成两样。一样专事豢养,供我们吃食;一样专事斗殴,供我们消遣。我们饿了,坐上栅栏吃些鸡,鸡血残留,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饱了,坐上另一个栅栏,开始斗鸡,鸡毛飘零,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而沾血之鸡毛,粘在栅栏、粘在你我身上,任风惊扰,于八方未动。第二天,我们又饿了,我们吃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又吃饱了,我们斗鸡,它们咯咯咯咯地叫着。我们吃是一晌,斗是另一晌,顾不上其他,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快乐?我不知道。我更好奇,我们为什么吃鸡,又为什么斗鸡?前头我说,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粮仓,装进了肉体和灵魂;肉体饿了吃鸡,灵魂饿了斗鸡。鸡既是我们的物质粮食,又是精神粮食。当你们吃饱发出满足的嗝声,当你们挥舞手臂为兴奋欢呼时,我听到你们了吗?我听到的是咯咯咯咯的声响。后来我明白,我们是残忍的,我们只管拿生命喂养生命——不但以肉体喂养肉体,更以灵魂喂养灵魂;到我这儿,到你这儿,到我们这儿,我们身体里装着由生命伊始到如今所有生灵的形体和灵魂。我又困惑了,我搞不清驱动我们(或是一个生命)吃掉另一个生命的原始动力是什么?饥饿?我只是害怕,一年又一年,一堆又一堆,究竟有多少血肉吃掉了多少血肉,究竟多少前一次的物种装在后一次的物种里,而这只是彰显我们整个进化史?生命如麻风病人一样传递,太多生灵,源自一次邪念,也归结于一次蛊惑。我经常梦见自己处在绳索的中间,两端蔓延开来,了无尽头;从惊恐中醒来,我更难寻答案。我们每活过一天,也每死去一天,并借着身体的粮仓以及身体的传承来积攒时间。我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们借此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头。说到此,老三根停下来,放下手中的鸡,望着我。我当时不懂他说什么,但他的行径证实他是在以自己喂养儿子,注定以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喂养儿子的肉体和灵魂,甚至在儿子还未出世时已开始喂养,喂养儿子的前世与今生。孙子吃儿子,儿子吃老子,由猴开始一茬接一茬地喂养,他儿子已然成为这一血脉的先祖,享着逆向传承对他儿子的世代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