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夜(第2/4页)

“别动!”石韫生阻拦他,“这是成哥的资料,非常重要的保密文件,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安全,绝对不能外泄。”沈泰誉认出了那只皮箱,的确是那个奇异的男人时刻携带的,有时挎着,有时拎着,有时抱着。当他奔跑的时候,带子过长的箱子随着他快慢不一的速度,节奏凌乱地敲打着他的臀部和大腿内侧,这使他看起来像一头吊着沉甸甸的巨型生殖器的怪兽。

“是保密文件?”沈泰誉突然有点兴奋。这意味着什么?盟友?这个甜蜜的词语托举着他,浮出了灭顶的深水。在孤独而迷惘的飞升中,他似乎骤然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转身去找成遵良。成遵良站在雨地里,劈开一块木板,用它来做一间新窝棚的支架。沈泰誉不合时宜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极其亲热地摇撼了一下,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挚友。

“老成!”沈泰誉叫了一声,“你是姓成吧?我姓沈,沈泰誉。”成遵良诧异地看看他,成遵良的手是软绵绵的。

“石大夫说你的皮箱里放着保密文件,我想,我们应该属于同一个系统吧?说不定以前我们还在什么会上碰过面!”沈泰誉忘乎所以地补充道,“我在反贪局工作。”

“我只是出差路过,我的工作单位不在四川。”两秒钟以后,成遵良抽回了自己那只软绵绵的手,冷淡地说道。

成遵良感到胃部很难受。他没有胃病,不过,每当他紧张或是愁虑的时候,他的胃就会跟着捣乱,仿佛一台绞肉机,高速运转,不遗余力地搅拌他的内脏,并且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喝了一大碗姜汤,又问莲莲讨要吃食。

“喏,就这么一小袋儿,”莲莲绷着一张严厉的小脸,给了他两块苏打饼干,“剩下的,得给产妇留着,她要是没有力气,怎么生孩子?!”

成遵良的回答是胃里刺耳的咕咕声,他的体内像是住着一只聒噪的下蛋母鸡。莲莲抿嘴一笑,顺手又给了他一块饼干。成遵良心想,坏了,这丫头准定是把自己当成了饭桶。

事实上,他不单单是饿,他还想排泄。他的胃肠功能显得紊乱不堪。自打得知沈泰誉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高热病人,一阵寒凉,一阵滚烫,冷汗热汗交替而下。

幸好沈泰誉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追着问,他们没有时间过多地交谈,毕竟连夜赶搭窝棚是一件透支体力的活计。

“这样可以吗?”

“可以。”

这是他和沈泰誉之间唯一的对白。

沈泰誉个头高,动作敏捷,他就攀高,完成相对有难度的挑战。比如木板不够,沈泰誉就跨骑在树腰,把篷布的一端固定住,问,这样可以吗?成遵良说,可以。然后把篷布用铁钉钉牢,再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绑。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老成,你挺细致的。”搭完两间窝棚后,材料全部用尽,沈泰誉终于得空说道。

“我当过知青,跟师傅学过木工活儿。”成遵良如实说。

一共有了三间窝棚,沈泰誉就把人们疏散开来,为产妇留下了单独的空间。成遵良坐在自己的箱子上歇息,看着沈泰誉出出进进的,搀老人,抱小孩,他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像流水一般,不断地逝去,又不断地涌来。

看着看着,成遵良就被深深的惧怕击倒了。他盯视着沈泰誉的腿,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他盯视着沈泰誉的胳膊,他的胳膊很粗壮,肌肉在衣料下隐隐凸现。在一片空茫的白色烛光里,他渐渐睡了过去,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在梦境里,障眼法是无比神奇的追捕与逃亡技术。他是一只梅花鹿,沈泰誉变做一头雄狮,在及人高的荒草间若隐若现。梅花鹿的脖子上挂着密码箱,纤细的四肢几乎要腾空而起,仍旧难以企及狮类的力量。它们奔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梅花鹿被追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出原形。原来是老迈后的成遵良,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拿不起他的密码箱。狮子还是狮子,没有露出沈泰誉的面目。狮子说,我受过专业训练,擒拿格斗样样在行,我还有枪。成遵良万分疲倦地跪了下来。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奔跑了,这一次,你就会向我开枪了!

一排酱色的子弹嗖嗖射来,成遵良猛地惊醒。他举目四望,篷布滴答着雨水,苍白的蜡烛像灵堂里彻夜长明的灯。最初的恐惧退潮而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气息。还能活下去吗?他,沈泰誉,以及所有的人?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道考题,一道他越俎代庖、擅自替神祇拟定的选择题。答案有两个。

A.死在这里。

B.活着出去,被沈泰誉抓捕,接受审判,接受裁决,在某个偏僻的监狱了却残生。

他在A与B之间左右徘徊,然而他的犹豫持续了不过十来秒钟,便断然选定了B,那阴郁却令人敬畏的B。在心里落笔为定的瞬间,他感到自己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打哆嗦。非得如此吗?他问自己。他忧伤而勇敢地想到了第三种答案。

C.活着出去,按照原定计划,曲线前往荷兰。

这想法并没有让他好受起来,相反,C只是一支虚无的旋律,轻飘飘地盘旋在屋顶;而A是一束强劲的光,使人眼盲;B则是彻底的黑暗。

后半夜,产妇的号叫惊动了沉沉入睡的人,几个女人睡眼惺忪地聚了过来。产妇叫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身边的人不得不转过脸去,免得耳膜被震破。

莲莲和沈泰誉端来两大盆烧好的开水,老板娘接过,对莲莲说:“没结婚的丫头,别待在这儿,腥气!”成遵良也赶紧避了出去,就连产妇的婆婆和长女都被请了出来,里头只剩下石韫生和老板娘。

“吸气,呼气,用力,停!”成遵良听到石韫生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对,就是这样,听我的口令,咱们慢慢来!”

产妇似乎很不顺从,她的回应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尖叫。石韫生撩起篷布的一角,钻了出来,轻声对产妇的婆婆说:

“产妇精神过于紧张,恐怕会出现宫缩无力……”

“宫缩无力是什么意思?”产妇的婆婆傻了眼,“是难产吗?”石韫生点点头,产妇的婆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石韫生慌忙喝止她,“你这一哭,给她听到了,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老天,我该怎么办哪,我的媳妇怎么这么苦命啊。我们昨天从山上下来,就是要到我儿子那里去,我儿子在都江堰打工,挣了点钱,联系了一家产科医院,说是让我媳妇享享福,到医院里去生孩子……”产妇的婆婆哽咽着,抓住石韫生的手,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哀求着,“大夫,我这孙女儿,是我媳妇自个儿在家生的,连接生婆都没找呢,脐带还是我剪断的,当时她们母女俩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媳妇那身体,棒着呢,家里的庄稼地,全是她一个人料理,每顿能吃下三大碗干饭。大夫,你要帮帮她,你一定要帮她啊,你放心,我儿子有钱,他在工地上开搅拌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