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夜(第2/6页)

“谢谢沈大哥!”莲莲很快地说,“不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奶奶活着的时候,经常告诫我,人生在世,一不要欠人钱,二不要欠人情,我长这么大,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可以依靠,已经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她也许没有明白,这是一个承诺,慎重的、沉甸甸的承诺,于一位像沈泰誉这样的男人而言,其分量,堪比爱情,堪比豪义。

“自力更生是好的,但是,以后就把沈大哥当成你的亲人吧,”沈泰誉认真道,“我的生母去世很早,就有我一个孩子,继母生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添的也是儿子。在地震中,他们都没了——莲莲,你若是不嫌弃,就给我做妹妹,做侄女儿,让我来保护你、照顾你……”

“嫌弃?怎么会呢?沈大哥,我很愿意有你这样的亲人!”莲莲笑了,“而且,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总有一天,你也会为认了我这个妹妹而骄傲。”

“击掌?”沈泰誉突然孩子气发作。

“一言为定!”莲莲伸出手,与他击掌。

两个人都笑了。

这一瞬间,沈泰誉想起自己十八岁出门上大学,在成都到处乱转的情形。那时的他,傻头傻脑的,以为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跟谍战电影里华丽的夜上海差不多,酒吧里琥珀色的灯光、高脚杯里轻摇的美酒、Zippo打火机里冒出来的蓝色丝绒般的火苗、忧伤的爵士乐、少女的大篷篷裙。提到办公室,他的脑中闪过的是一连串半生不熟的商标,纳尔逊钟表、埃斯姆椅子、黑色自动打字机、象牙色金属软百叶窗——他的想象不知是从哪本小说里得来的,完全是好莱坞似的,以至于下了长途汽车,他惊慌失措,以为自己下错了站。这是成都吗?这就是成都吗?这真的是成都吗?他反复询问车站的工作人员。傻B!人家翻个白眼。

年少时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在汶川的那个家,离开负心的父亲、白骨精一样的继母,以及两个骄横跋扈的异母弟弟。至于去哪里,是成都,还是别的地方,是城市,还是乡村,他都是浑浑噩噩的,没有太多的设想与勾画。相形之下,莲莲是多么不同,她是有备而来的。她是怀着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野心的,她是详细周密地制订了实现理想的步骤的。只不过,那野心是小小的,没有侵略性的,那理想也是小小的,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可是,她有机会完成她的人生目标吗?那座承载了她青春梦想的城市,依旧风轻云微、车水马龙吗?它还好吗?

“沈大哥,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了?”莲莲淘气地用手指在他呆怔的眼前晃了晃。

“我在想——成都……”沈泰誉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成都有事吗?”莲莲注视着他。

“这么多天了,没有任何的音信,到底是怎么了?”沈泰誉蹙紧眉头,“我的同事,我的妻子,他们都在成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这几天,他无数次地想到关锦绣,这个他拼尽全力去爱惜,却被她拼尽全力来伤害的女人,她还好吗?

“沈大哥,你结婚了吗?”莲莲仰起尖尖的下巴,一脸稚气地问。

“莲莲,你以为你的沈大哥还处在满大街追女朋友的无厘头阶段吗?”沈泰誉笑起来,“我已经快到四十岁了!”

“四十岁很可怕吗?”莲莲道,“网上说,成熟的男人含金量最高,像那个什么,杨振宁?是叫杨振宁吧?八十多岁了,还可以娶到二十几岁的姐姐!”

“莲莲,你用八十几岁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跟我作比较?”沈泰誉大笑了,“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讥讽我?”

“沈大哥,如果外面的世界已经毁灭,”莲莲直言不讳,“如果我们注定要在这里困守一辈子,那么,我嫁给你。”

沈泰誉心里一恸,他捏捏莲莲的鼻子,爱怜地说,“小傻瓜!”

“你是答应我了?”莲莲抬抬下巴。

“不是世界毁灭,而是一场大地震,”沈泰誉转移话题,“你是汶川人,不会对地震没有概念吧?”

“除了偶发的小地震,我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地震。”莲莲如实说。

“一九七五年底到一九七六年初,汶川曾经是重点防护地点,”沈泰誉道,“我记得那时每到晚上,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必须住防震棚,晚上有巡逻队的队员戴着袖标,挨家挨户地巡查。”

“结果是唐山也发生了地震,对吧?”莲莲道。

“是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沈泰誉叹口气,“在茂县,过去已经有过一次强烈地震,叠溪海子你去过吗?近万条生命和一座顷刻被淹没的繁华古城,成就了‘中国最美的地震遗址’。”

“叠溪海子我听说过,但是没有去过,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河对面的镇子。”莲莲如实说。

“莲莲,你不困吗?黑仔呢?叫它回来待着吧,别让它跑丢了……”沈泰誉正要说话,顺恩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

“它怎么敢待在这儿呢?不是自投罗网吗?”莲莲不悦。

“没有人会把它怎么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虎仔和黑仔从一生下来就跟着我,我对它们就没有感情吗?牺牲虎仔是迫不得已的,我不会再打黑仔的主意了,”顺恩信誓旦旦地说道,“黑仔最听你的话,你把它叫回来吧,前些年,还有人在山里打到过狼,万一黑仔遇到了野兽,不得白白丧命?”

顺恩的诱导起了作用,尤其是关于狼的威胁,让莲莲明显地犹豫了。顺恩看了沈泰誉一眼,这一眼,是暗示,也是邀约。沈泰誉立即懂得了,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同盟。

“叫黑仔回来吧,到窝棚里去,跟你待在一块儿。”沈泰誉说。

莲莲听从了他,唤回了躲进草丛里的黑仔。在漆黑的窝棚门口,黑仔畏畏缩缩的,莲莲千哄万唤,它好不容易才跟了进去。

“沈大哥,你也歇会儿吧。”莲莲回首望着沈泰誉,满眼企盼。

“好,”沈泰誉爽快地答应了,“我和你一道,守护黑仔。”他朝顺恩眨眨眼,顺恩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们在窝棚里,跟其他人一样,随意地和衣而卧。黑仔趴在莲莲的脚边,耷拉着脑袋,陷入迷糊中。沈泰誉心神不宁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知道,窝棚外,潜藏着一个大秘密,一个大阴谋,而他,一不小心,堕入其中,成为帮凶。有一瞬间,他出现了幻觉,似乎听到了磨刀霍霍声。他转过头,紧张地看了看莲莲,莲莲闭着双眼,呼吸平静。

快睡着的时候,莲莲像前一夜那样抓着他的手腕、手指或是踝骨,在失足深崖后,她对睡眠产生了惊悸的情绪。沈泰誉稍微一动,她就醒了。想要翻身而又不愿意弄醒她,必须得费点心思,对付她哪怕是熟睡时也未缓解的戒备心理。他把手指从莲莲手中轻轻抽出来,再把一束干稻草塞到她的掌心里,莲莲抓着干稻草,就像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