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在公司接到小琴的电话,“刚才萨特鲁君来电话了,说是关于打工的事会给你打电话,已经打了吗?”她的声音显得很兴奋。“还没有。”正忙着的我冷淡地回答。

“啊,是吗?那你还没有听说?”

“什么事?”

“就是萨特鲁君现在在哪儿过夜的事?”

由于总经理和百地出差去戛纳了,一天光是接电话都应付不过来。我想尽快挂断电话,就粗声粗气地问道:“在哪儿睡的?”小琴有些故意炫耀似的笑了,“萨特鲁君说他每天晚上,是在桃子的座位上睡觉的。”

“他不是在朋友那儿吗?”

“开始好像是。但是据说最近朋友被抓走了。因为吸食大麻被抓了现行。”

这时候别的电话铃响了,“抱歉,”我正要挂电话,小琴说:“你今天晚上去停车场,把萨特鲁君带回来吧。”我回答:“哦,我知道了。尽量吧。”不过,在接起了插画家的来电,详细地告诉他宣传单的色调的过程中,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之后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媒体询问试映会的时间,出版社来要彩色照片,杂志采访的申请,印刷厂的样张确认……四台公司电话,一个人应对,渐渐地手的动作和语调都变得机械起来,浑身感到一股奇妙的亢奋。刚放下一个电话,仿佛早已等候着似的,别的电话又响了。如果不拿起来的话,滑稽的铃声就会响个不停。另一部电话铃声也响了,两部电话的铃声犹如二重唱一般重叠起来。我大大吐出一口气,从心底发出了笑声。就在这时,后背一阵哆嗦:我并非在戛纳购买影片,也不是在策划会议的讲台上做演示,只不过是在空无一人的小公司的办公桌前忙于接电话而已,然而我却对这种状况感到某种喜悦,这感觉令我不寒而栗。

电话铃声还在响着。面对这些电话,我小声嘟哝道:“烦死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很虚假。我再一次大声喊道:“烦死了!”可是,在狭窄的写字间里回响的声音,却仿佛在喊:“我太幸福了!”

今天久违地早早结束了工作下班回家,看见良介和小琴在客厅里亲亲热热地一起看电视剧。我以为又是爱情肥皂剧,没想到是NHK的纪录片。讲述的是几年前收购美国MCA的松下电器从好莱坞撤资的经过。结果,我也挤在两人中间一直看到最后。

看完节目,我去房间里换衣服,听见小琴在背后说了一句话:“下周二去医院。”我反射般地“嗯”了一声,刚要进房间,忽然停下脚步,慌忙回头问道:“你说去医院?还是打算打掉吗?”

对我的问话,小琴只是脸朝着电视机,使劲点了一下头。

“没问题吗,这么做?”

我对着小琴的后脑勺问道。她的回答是:“嗯,谢谢!”对什么说谢谢,我也不明白。不过,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有必要吧。我什么也没说,进了自己的房间,脱去了西服。一边换上睡衣,一边想,如果小琴是自己的妹妹,我也会这样做吗?但转念一想,她不是我的妹妹。

男生房间的日光灯快要坏掉了,一闪一闪地将我赤裸的上半身映照在窗户上。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身形随着灯光闪烁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消失。我凝视着不停闪灭的身影,渐渐地只有呈中间状态的朦胧的白色影子留在了视野里。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小琴肚子里的胎儿的样子,以及她刚才没看着我点头的样子。

我关掉闪个不停的日光灯,变得黢黑一片的房间仿佛被窗外无边的黑夜吞没了。

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我忽然发现客厅的灯光延伸到了脚边,从门缝里探进脑袋来的是小琴,她表情尴尬地瞧着一动不动站在黑暗中的我。我赶紧解释“灯管坏了”,还特意拉开灯来证明。看到闪灭的灯,小琴才放心了。

我一边系运动裤的抽绳,一边问:“什么事?”她说现在要和良介去借录像带,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片子推荐,这时从玄关传来良介的喊声:“磨蹭什么哪,走啦!”我说:“很抱歉,一下子想不起来。”推着小琴的后背去了客厅。

两人出去之后,我关掉还开着的电视机,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觉得屁股底下有东西,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良介的钥匙包,黑色皮革钥匙包一共挂着五把钥匙,一把是这个公寓的,还有一把可能是车钥匙,其余三把就不知道了。估计一把是贵和子房间的,一把是良介父母家的,第五把实在猜不出来是哪里用的了。我把钥匙包扔到茶几上。五把钥匙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也许是关了电视机的缘故,墙上挂钟的嘀嗒声都能听见。身子稍微一动弹,人造革沙发就吱吱作响。一向总有人在的客厅里,罕见地只有我自己。我有些心神不定,站起来打开了电视机,然后去了近来好久不曾踏入的女生房间,不知怎么很想进去瞧瞧。和美咲在的时候不一样,未来的床铺稍微移动了一些。我打开电灯,绕床走了半圈。地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的应该是小琴的地铺,上面遮盖着蜡染图案的罩布。墙边码放着三个纸箱子。里面大概装着小琴的衣物。小琴只靠这么点东西生活着。我不由自主地用脚推了推,发现纸箱子之间塞着几张快递单。揪出来一看,无论哪张快递单上,都用圆珠笔填写好了信息。寄信地址都是小琴的父母家。东京都的大垣内琴美,寄给广岛县的大垣内琴美。自己给自己寄快递。快递单一共三张。小琴装生活用品的纸箱子也是三个。

奇怪的是,我的心里没有涌起任何感情。小琴可能会从这里搬走。小琴可能会离开这里。虽然我这么想,却引不起任何情感的波澜。回想一下,自从小琴搬来这里,我大概就一直这么想吧。嘴里说着“欢迎今后一起住”,却仿佛同时在说“那就多保重,再见”似的……在开始的一瞬间即以结束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似的……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或许小琴搬到这里来的那天,就已经从这里搬出去了。说不定这几个月来,我并非跟早晚会搬走的小琴住在一起,而是跟已经从这里搬走的小琴的残影愉快地生活到现在。

我估计小琴是不会那么心思周到地替我买日光灯回来的,所以决定自己去买新日光灯。一打开大门,恰巧隔壁402室的那个占卜师也拎着一袋垃圾出来了。虽说平时经常见面,但从来没说过话。由于和他四目相对了,我就向他问候了一声:“晚上好!”但占卜师露骨地扭过头去。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对不起”。

从他关上的大门里传出猫叫声。好像不止一只,足有五六只猫发出焦躁不安的叫声,用爪子挠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