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第十一章 来自地窖的笔记

黄昏时分,雨却停了,暗红的天光印到高墙里面,有种奇异的沉沉的亮色。鹿民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辛宅后门的。他罩着件黑色的雨衣,湿淋淋地坐在三轮车上,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安静地等待着。辛念香好像知道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她指挥石明亮搬开围墙缺口处的竹榻板,让鹿民把三轮车直接骑到后院的一间破屋前。

三轮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掀开两层塑料薄膜,底下是捆扎妥贴的棉被、冬衣,还有几袋大米和面粉,因为遮得严实,那么大的雨,竟然丝毫没有淋湿。挨着米袋子放了好些瓶瓶罐罐,鹿民逐个拿起来检视,说:“店里新做的果酱和腐乳,幸好没溢出来。”年轻的声音低沉嘶哑,黑漆漆的雨帽挡住了脸,看不清样子。

“雨下得大,我以为今天你不过来了。”辛念香说,又转向石明亮,“鹿民住在草寨,我托他帮忙跑跑腿,定期从里面买些吃的用的送过来。”

“下雨天路上没什么人,正好多带点东西给你,不然碰到团圆里的人又要啰嗦。”鹿民说,“我看天气不太对头,怕出大事,多备点吃的总没错。”说着他把雨帽往后推,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狭长瘦削的脸,一双碧绿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看上去非常严肃,石明亮一怔,立刻认出眼前的鹿民就是那天在美人街上喝止他吃红烧羊肉的年轻人。鹿民似乎也记得这回事,朝石明亮笑笑,他太瘦了,笑起来眼角满是纹路,一下子变得和善活泼了许多。

辛念香说:“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把东西搬到地窖里去。”

辛宅的地窖故意造在不起眼的破屋底下,靠近下人房,自以为隐秘安全。实际上猫城的富贵人家都有挖地窖的习惯,选址各不相同,花园边上,后院墙根,或者干脆就在正屋底下,主人们怀着打造万年基业的心思不断拓宽加固地窖,并且对此秘而不宣,然而城里人人都知道这回事,不止各家地窖的位置,包打听们还能说出哪家的地窖构造如何,堆的是金器还是一箱箱的银钱古董——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在市井传说中,辛宅的地窖里最早囤的是上百坛花雕美酒,一只只小巧的红泥坛子,用蜜蜡封口,描彩镂纹,不嫌费事地从遥远的产地越州运来。说起来这就是当家人见识的不凡之处,花雕以陈为贵,放得愈久愈值钱,不像金银首饰,一转手就贱几分,高价买低价卖,这种交易只会越做越丧气。若干年后这批花雕在猫城市集上发售,开坛浓郁芬芳,酒色鲜红如血,很快被抢购一空,果然让辛家获利数倍。只是猫城地处偏僻,山路崎岖,此后再也没有人能重复这样的盛举,猫城的好酒之人说起当年美事,只剩感慨神往。

石明亮和鹿民抬着东西拾级而下,台阶用整块岩石砌成,踩上去厚重踏实。墙壁上安了几盏电灯,越往里走,越是光亮。地窖空而大,角落里放着水缸,有的装生石灰,有的装木炭,用来防潮,还有一些吃的,另外就只有十来个简易的木制书架,上面堆放着一摞摞书本笔记,有一格单独放着辛老头的骨灰,青色的瓷罐,黑色绒布折成正方形,垫在底下,看上去干燥暖和。

鹿民脱了雨衣,大冷天他却穿着破洞牛仔裤,露出冻得发紫的小腿,脚上的皮靴装饰着坚硬的金属铆钉,相当招摇。阿圆见了他有点害怕,半躲在石明亮身后偷眼看他,鹿民冲她咧嘴一笑,两排白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阿圆赶紧把头藏到石明亮的外套里,再也不肯出来。

趁他们搬东西的当儿,辛念香把书架后面的两张行军床拖出来,靠墙撑开,铺上棉被,说:“地窖暖和,你们两个就在这里歇一晚吧,夜里回草寨的路也不太平。”

鹿民答应着,顺手掏出香烟,看看阿圆又放了回去,他对石明亮说:“那天在美人街我看你就不像普通游客,所以提醒你一句,真没想到你是大老远特意送辛老头回家,一路上可不容易。”说着他竖起大拇指:“这份义气和胆识,我真心佩服!”他是沙哑的烟酒嗓,说话费劲,表情却很诚恳。

石明亮笑笑,抱着阿圆坐到行军床上,阿圆闹别扭,黏着石明亮不肯下地,又不愿意对着鹿民,在石明亮怀里蹭来蹬去,最后趴到他肩膀上,把外套的防风帽拉起来盖在脸上,才算安耽。石明亮任由她胡闹,他对鹿民的说法很感兴趣,笑问:“普通游客是怎样的?”

“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来猫城的大部分普通游客么,只知道吃吃吃。”鹿民哈哈大笑,“哪有人会跟你一样捧着羊肉研究半天的。”说着他想起了什么,猛拍几下脑袋,从卷着的冬衣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是满满一包新鲜烤好的司康饼,带着微微温热。“还有!”他又变戏法似地从棉被里拿出一只保温壶,倒出热腾腾的巧克力饮料。阿圆用手遮住脸,透过手指缝隙直直地看他,闻到浓浓的热巧克力香味后,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鹿民热情万分地把东西递给她,她并不领情,一边咽口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直到石明亮接过来,她才就着他的手放开怀吃喝起来。

辛念香看她吃得香甜,对石明亮说:“这小丫头跟你真是投缘。”

鹿民让辛念香也吃,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只扁扁的小壶,旋开喝一口,他眨眨眼睛,说:“这是我们男人的饮料。”他把小壶抛向石明亮,石明亮伸手接住,也喝一口,味极浓烈,是二锅头,不一会儿,胸口升起热烘烘的暖意,他赞说:“好酒!”

“猫城以吃闻名,当地最相信的就是吃,据我观察,这里几乎所有的大小节日都与吃有关,还附会出各式各样的传说故事,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被猫城吸引过来的也多是吃客。”鹿民说,“‘天大的事都没有吃饭重要!’这句话本地人最喜欢挂在嘴边,当然也无可厚非,婚丧嫁娶、加官生子,要把人聚拢来办大事,哪一样都少不了吃!”

石明亮同意鹿民的说法。他跟着辛老头在外面闯荡,不过任何节庆,因此反而对小时候所见的猫城民俗印象很深。不要算除夕、元宵、中秋这样的大节,就连不同节气猫城都有特定的风俗吃食。他想起立夏时节,家家户户都要用糯米粉做一种小狗形状的面食,白的雪白,青的加了艾叶汁,摆放整齐了上笼蒸熟,再用筷子蘸“洋红”的染料,在立夏狗的背上点个红,圆圆的饱满如朱砂痣。这东西味道其实很一般,大人哄说吃了立夏狗,年年不疰夏,小孩子看到吃的总是高兴的,加点白糖也就吃下去了。

“有时候事情本身倒不要紧,吃的东西才是大家最关心的,无论事好事歹,事大事小,吃一顿也就过去了。”辛念香冷冷地总结,“比起从前,现在吃的花样经越发多了。你看过孔一刀杀羊吧?”石明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