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第十一章 来自地窖的笔记(第2/5页)

“对很多人来说,吃是信仰,所以他们很需要一套仪式来表示虔诚郑重。”鹿民笑着说。

“谈不上是信仰。”石明亮冷静地说,顺手把酒壶抛还给鹿民,“最多是被纵容的吃的欲望。有些欲望被抑制,另外一些就会放大。”

鹿民低头摸着酒壶,觉得石明亮的话竟正确得令人无言以对。地窖内一时肃静无声。

石明亮看着鹿民若有所思,突然问:“你知道猫城小学里挂的姬鼋画像?”

辛念香听了先笑起来:“真好眼力,看你话不多,倒说一句是一句,可见心里都有数。”

鹿民微笑着承认:“没错,我是姬家的后人。”他把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用橡皮筋扎个小辫,露出宽广的前额,窄条脸呈现出明显的倒三角形状。“我们姬家的人长相奇特,所以我只好打扮得邋遢点遮掩遮掩,回来几年也没有人起过联想,你是第一个。”石明亮笑了笑。

原来鹿民是四年前来到猫城的,开始并没有打算长住,不过是毕业旅行中的一站,借此看看家族发源地,顺便找些有关姬氏的资料,没想到被这个潮湿沉郁的小城吸引,竟耽搁下来。他先住在猫城,后来发现草寨的存在,更是喜欢,干脆在草寨开了一家西式饼店,反正不用任何手续,交点保护费的事。可惜里面找不到会烘焙的师傅,他只得雇了个做中式点心的老人家,手把手教起来,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不中不西,都不够地道,生意也不好不坏,刚刚够他养活自己。鹿民全不在乎,他喜欢亲自走街串巷去送货,草寨的角角落落、地面人头他都摸得熟了,比地头蛇还吃得开。

“我对猫城的一切都很好奇,除了姬宅。人们都认为姬宅是猫城的天堂,而草寨是地狱,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姬宅的荣耀只属于过去,姬鼋死后就结束了,如今那里只是一个元神涣散的空壳。猫城最好玩的地方是草寨,浓缩复杂,随便找个上年纪的人说说话,就是一段现成的传奇。”鹿民说到这些,表情认真起来,恢复了严肃的面相,“辛婆婆把家里的旧书和很多东西都给了我,我在里面也找到很多有用的资料。”

“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鹿民摇头。“我和你一样,虽然和猫城渊源很深,但并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喜欢观察,猫城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鹿民指着书架说,“你看,那些都是我记下的有意思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好奇心,我就会离开这里。”

粗陋的书架木色黑黄不均,仔细看是用老宅的门板拼接成的,锯痕歪斜,有的地方钉子露在木板外,看得出新手做工时心急发狠,力道使得不对,一敲就敲歪了,又怕割伤手指,完工后用橡皮胶布裹住锋利的钉子尖,时间久了,胶布发黄,看着像团团麦芽糖,黏在书架的不同位置上,随性有趣。架子上面堆得满满的笔记本有厚有薄,大小不一,也透着临时起意的大大咧咧。

“哪天你要走了,先帮我把这些木架子劈了当柴烧。”辛念香对鹿民说。

“够你烧一个冬天。”鹿民拍拍书架,“都是好木头,可惜后院的灶台塌了,回头得先重砌。”他随手抽出一本笔记,翻了翻,有点自嘲地笑笑,递给石明亮:“你看看?也就是跟人聊聊天,随手记的。”

本子拦腰一道深深的折痕,纸张薄脆,翻起来发出沙沙的微响,小颗小颗的黑色钢笔字潦草中带着圆润,密密麻麻,间或有红笔涂改的痕迹,不容易看得分明。石明亮翻了几页,有几段记得疏落些,是古戏文的唱词: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

唱不尽的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鹿民解释说:“是剃头师傅叶老头唱的,平时他爱哼哼唧唧唱小调,也听不清楚,哼着哼着眼泪鼻涕都会出来,激动了还要蹲在路边呜呜乱哭,有人骂他神叨,后来我问明白了,一句一句给记下来,没想到他哼的是《长生殿》里的戏文。”

“是草寨街坊会门前的剃头摊吧?”辛念香问。

“你也知道他!叶老头算草寨一景。”鹿民笑着说,“‘前鸡胸,后罗锅,叶老头,路边哭’——小孩子编的顺口溜。”

“别看他如今老了丑了,当年正经是个角儿。”辛念香正色说。

“你认识他?”石明亮问。

“梨园行的叶春衣,老底子听戏的人都知道他。”辛念香说,“叶春衣,这艺名取自唐诗‘叶叶春衣杨柳风’。他从小勤奋,在城墙外绕圈喊嗓子练出来的功夫,鹿民记下的《弹词》是他的拿手绝活,一开嗓宽亮有劲,每演必定轰动,可是一票难求呢。他还当红的时候,有一回我在茶楼碰过他,下了戏叶先生穿一身西服,也挺拔儒雅得很。”

“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他一直就是个理发匠。”鹿民拍了下大腿,言若有憾,“叶师傅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这些!我跟他也算是老交情了。”

“风光未必是过眼云烟,可现在再说却是伤心事。”辛念香说,“他也是因为染上疫病走背运。救命的药多贵啊,他用唱戏挣来的全副身家换了一条命,真是顷刻间万境归空!那时候形势紧急,根本顾不得别的,先保命再说,人人都是这么想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挣不回来吗?结果人是没死,却残了,成了罗锅,舞台是再也回不去了。”

鹿民默然,想起幽暗的楼梯间里那个神情委顿、眼神凄切的小老头儿,只哭劫后余生,不提当年勇。

“你在草寨跟人聊天,说起瘟疫的人多吗?”石明亮问。

鹿民想了想:“主动说起的不多。”

“我看过《猫城志》里关于瘟疫的记录,比较粗略,而且关键的地方很值得推敲。”

辛念香不以为然地说:“一般人谁会去看《猫城志》,想看也看不到,看到也看不懂,那种东西不过印出来压箱底,写的人未必用心。”

“既然白纸黑字印了出来,大体上的时间事件应该是不会错的。”石明亮说,“只是含糊其辞,一件对猫城影响那么大的事件,当地人不应该回避它,理应有更精确的调查才是。只有知道了疫病真正的起因,猫城的人才能从战战兢兢的生活里解脱出来,也不用看到猫就如临大敌。”

辛念香叹气:“当时人的心态,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再说那么多年,瘟疫没有再发,经历过的人也都老了,大家小心点过日子,谁还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有时候我较真几句,老朋友就会劝我,不要活得太明白了,那样太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