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第十二章 草寨(第4/5页)

据一个侥幸逃脱的医生回忆,当时苏碧宇和几个同事正好赶来上班,被人群挡在了大门口,无法进入医院,他们奋力向人们解释着,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愤怒和疯狂。人群中一只肥胖的手臂伸出来揪住苏碧宇的头发,狠狠扯下一丛,几乎在同时,一块红砖拍到她头上,鲜血无声地涌出来,苏碧宇来不及发出任何喊叫,就软倒在人群的脚步下。

后来在踩踏中死亡的几个年轻医生被并排摆放在医院门口,苏碧宇的尸体格外引人注目。她全身断裂,手脚呈现出奇怪的翻折姿势,头发被拔掉大半,露出血淋淋的头皮,发青的脸上凝结着血渍,衣服还算整齐,只扯破了几个口子。一些男男女女围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嘻嘻笑着。男人们互相推搡着起哄:“你胆子大,你去你去!”有个中年男人被拱了出来,长着一张大方脸,小眼睛,看上去很老实木讷,他振振有词地说:“有什么不敢的,死都死了,我看看有什么关系!”说着他走过去蹲在地上,撩起苏碧宇的衣服看了看,哄堂大笑中,中年男人不屑地说:“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平时一副高傲相,也跟搓衣板差不多。”

围观的女人嗤嗤笑着:“要死了,也不怕长针眼!”

“头发都没了,好像一只拔毛鸡,真难看!”有个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得意地说。

随后情势变化之快让人应接不暇,老辜义诊、救命药方出现、全城杀猫等大事件接连发生,医院门口的这桩踩踏惨案很快被人淡忘。也许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相比瘟疫中巨大的死亡人数,区区几名医生的意外丧生不值一提。

“一天之后就没有人再说起这件事,他们就这样死了,没有人为此负责,或者也可以说参与事件的每个人都应该为此负责。总之,这件事让人心寒,很多医生决定离开猫城。临走前,大家把这几个不幸的同事埋到城外,就在废墟的后面。”郑济安说,“我和端云每年春分都会去看看,除草培土,十几年前还去种了一些白桦树,免得年纪大了找不到地方。”

“是原先北城门外的废墟?”鹿民问。

“是的,早年挖隧道、拆房子的废土和垃圾都堆在那边,最荒凉不过的地方。北城门虽然被封了,但附近也有缺口可以通往城外,跟到草寨的路一样好找。”

朴医生给大家续了茶,又拨旺火盆,忙碌一阵后重新坐下来,接过话头:“苏碧宇是个认真正经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又孤身一个人在猫城,很多男人喜欢说些疯话去撩拨她,她都不理睬,只作听不懂,有时候难免让人下不了台。”她温柔地看看郑济安,说:“她这样做自然遭人忌恨,来了没多久就有人编派她和济安有关系。实际上她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她很尊敬济安,也经常跟我说心事,那样的谣言真是可笑又可鄙。我们不想追究回应,可是总有一些无聊的人,特意要到我面前,做出欲说还休的样子,想方设法把那些话丝丝缕缕传过来,等着看好戏,实在是很让人讨厌。”朴医生很无奈。

石明亮考虑一下,斟酌着说:“虎斑客栈的人说起过一封信,苏碧宇写给她未婚夫的。”

“那是封伪造的信,是医院内部的一些人主导炮制的,苏碧宇的未婚夫参与配合。”郑济安说,“目的就是挑起冲突,把矛头引向医院,他们好浑水摸鱼,从中得利。其实化验结果很快就全部出来了,但是这么一闹,所有数据都被毁了。”

“苏碧宇真正爱的人是辛来。”朴医生补充说,“她一直很矛盾,觉得不能做对不起未婚夫的事,思前想后,决定跟辛来说清楚,就此决绝。但是她早就不爱那个在省城的未婚夫了,这一点,我想她的未婚夫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才参与伪造信件,间接导致了苏碧宇的意外死亡。要是没有瘟疫和踩踏事件,最后苏碧宇应该还是会和辛来在一起。我们见过辛来,温文英俊,很有才气,和苏碧宇十分般配相爱。”

“辛老头……他再也没有说起这里的事。”石明亮想起辛老头含笑的脸,眼睛里总是带着不易觉察的忧伤,他一直压抑自己,无论是在九号墙门,还是离开猫城以后,一切都深藏心底,直至死亡来临,他没有放弃爱情,却也始终没能痛快地爱过,石明亮有点怅然地说,“临终前,他唯一挂念的,就是苏碧宇。”

“那个男人呢?事后他去了哪里?”鹿民问,“我很好奇,他会因为苏碧宇的惨死感到良心不安呢,还是觉得报复不忠的女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

“他失踪了,就像在瘟疫中失踪的很多人一样,没有人知道下落,也许回了省城,也许潜入草寨。”郑济安微笑着说,“人世间的事,未必桩桩件件都善恶有报,不过用心太险恶的人,下场总不会好。”石明亮听了,不由自主瞥一眼墙角,瘦长的骷髅标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森然诡笑着。

“所以,导致瘟疫的原因是……鲧鱼米酒?”鹿民试探着提出看法。

“不错,你们也知道鲧鱼米酒!”郑济安感到诧异,他没有追问,接着说:“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一场瘟疫,而是投毒事件,整个过程有人策划,有人执行,有人在中间兴风作浪,后来我们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证据全毁,已经无法挽回局面。”

“这么多年,你应该把真相说出来,猫城的很多人至今仍然认为你是导致瘟疫发生的罪人。”鹿民颇有点打抱不平的意思。

“以讹传讹的事情还少吗?”郑济安哈哈大笑,“这个世界上有骗子,就会有受骗的人,有作恶的人,也有稀里糊涂随大流的庸众,最可悲的不是被误解,而是受了骗还不自知。”他长舒一口气,说:“现在我和端云生活得很平静,我们不想再理会外头的事。”

石明亮和鹿民都沉默无语,各自品味着郑济安的话。

朴医生起身说:“聊了这一下午,也该饿了,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吧。”火盆渐渐熄了,灰烬中只有些微清淡的红,她点燃另一只煤油炉,烧一锅水,煮糖鸡蛋给两个年轻人当点心吃。炉火幽幽的,鸡蛋没有煮得很熟,咬一口流出蛋黄来,朴医生在汤水里加了两勺红糖,滚烫的甜味盖过鸡蛋的微腥,顿时让这个凄清的下午暖烘烘起来。

忽然,石明亮放下碗,指着窗外说:“快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江水尽头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彩虹。雨已经停了,强烈的阳光穿透层层云雾,直射下来,照得氤氲水汽幻彩流动,鲜明如画。猫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壮丽而奇异的天象,四个人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都有宇宙洪荒而个人渺小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