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女(第4/11页)

自从怀孕以来,计只要有时间就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虽然怀孕刚刚四周,称其为胎儿还为时尚早,但计却不管这些。

每天早上从“早上好”开始,一边把流称作“爸爸”,一边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说给胎儿听,已经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对于计来说,与肚子里的孩子对话是至今为止她最幸福的时刻。

“看到了吗?这个人是你的爸~爸!”

“我爸~爸?”

“是的。”

“好高大啊!”

“是的,不过,他不仅身体高大,心胸也宽阔呢。脾气特别好,是个可以信赖的爸爸哟。”

“好期待呀。”

“爸爸和妈妈也非常非常期待着和你见面呢。”

这就是每天的对话情景。当然,这段对话总是由计一人扮演着两个角色。

可是,计的身体情况却一天不如一天。怀孕第五周的时候,子宫里形成了叫作“胎囊”的小袋子,袋子里生成了一个只有一两毫米大的“胎芽”,检查时能够确认到这个未成熟的胎儿的心跳。从这个时期起,胎儿的各个器官开始迅速形成。眼、耳、口等脸部的五官以及胃、肠、肺、胰脏、脑神经、大动脉之外还有手、脚的雏形都像异峰突起一样急速发育起来。

然而,捉弄人的是,在为孩子的到来做着准备时,计的体力也被剥夺殆尽了。而且,到了这个时期,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出现了类似低烧的症状。由于胎盘形成时身体分泌的激素的关系,人会感到没有精神、嗜睡,精神状态也变得不稳定,稍微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就想发脾气,或者变得抑郁。味觉也在这个时期开始发生改变。

但计却从未说过一句“不舒服”、“好难受”之类的话,从小就习惯了反反复复的住院、出院生活的计,不是那种身体稍有不适就说出来的人。

计的身体状况这些天突然急剧恶化起来。

两天前,流跟计的主治医生咨询了一下。关于计怀孕这件事,主治医生的意见是:“说实话,你妻子的心脏估计支撑不到生产,怀孕到六周的时候,孕妇开始出现孕吐,严重时必须考虑住院。如果你妻子选择把孩子生下来的话,我们认为母子全都平安无事的可能性极低。即便是孩子平安地生出来了,但对母体造成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肯定会缩短她的寿命,这一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另外,医生还说:“通常人工流产手术是在怀孕第六周到第十二周这个期间做比较好,而以你妻子的情况,如果要做人工流产的话,应该越早越好,以免一切都来不及……”

回到家,流把医生的话毫无隐瞒地都告诉了计,计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打烊后的咖啡店里,流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席的座椅上,店里只开着壁灯,吧台上摆着几个用餐巾纸折叠的小小的千纸鹤,店内只回响着大挂钟钟摆摆动的声音,正在动的就只有流的一双手了。

“叮叮咚咚”,门上的铃铛虽然响了,可是流却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只是把刚刚叠完的一个纸鹤放在了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高竹进来了,她担心计,下班回家,顺路来看看。

“……”流依然盯着纸鹤,微微地低了低头。高竹一直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小计她怎么样了?”

高竹很早就知道了计怀孕的消息,可她万万没想到计的身体会突然地如此恶化起来。虽然是在昏暗的晚上,但她担心的神情依然显而易见。

流没有马上回答,伸手又拿了一张餐巾纸,只回了声:“唉,还凑合吧。”

高竹与流隔着一把椅子,在吧台座位上坐了下来。

流用手挠了挠鼻头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说着,他侧目看了一眼高竹,稍稍低了低头。

“这倒没什么,可是真的不用带她去医院吗?”

“曾经跟她说过一次,可是她不去啊……”

“可是……”

“……”流手上正在折着纸鹤的动作停住了,只是目光依然盯着纸鹤,“我也反对过。”他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如果不是店里如此安静,也许连高竹也听不到。

“可她非得要生。”说到这儿,流冲着高竹微微笑了笑,之后脸上的表情又陷入了沉郁。流虽说是“反对过”,但他却无法强烈地反对。他既不能说“别生”,也不能说“希望你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无论是计的生命还是肚子里的孩子的生命,他都无法放弃。

高竹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只好凝视着屋顶上缓缓旋转的吊扇,喃喃道:“好难啊!”

过了一会儿,数从里面的房间里出来了。

“小数……”高竹仿佛耳语似的轻声叫道,但数听到后只是低垂着头,把视线投向了流,脸上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冷静的表情,目光呆呆的,透着深深的悲哀。

“她呢?”

流问数,数默默看向里面的那个房间,在数视线的尽头,计脚步缓缓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虽然脚步还不太稳,但比白天时好多了。她走进吧台里,在流的对面站住。

“……”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流。流却不看计,只是盯着排列在桌子上的纸鹤看。两个人谁都一言不发,只有时间在沉闷中流逝。高竹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突然,数走进厨房,开始冲泡咖啡,她把过滤网装在漏斗上,用热水壶把热水注入三角形烧杯里。店里太安静了,因此,即使看不到她的身影,也很容易想象得出她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三角烧杯里的水沸腾了,听到了水经由真空管被抽入漏斗里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没过几分钟,一股咖啡的香味开始在店里弥漫开来。

流似乎受到了香味的诱惑,抬起了头。这时,只听到计喃喃道:“对不起……”

“……什么?”流回问道,目光依旧盯着纸鹤。

“明天,我去医院。”

“……”

“准备好住院。”计一字一句地说着,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说实话,我有种预感,总觉得一旦住进了医院,好像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是吗?”流把拳头攥得紧紧的。

计抬起头,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上方,用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流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计用手抚摸着还一点儿也不大的肚子。

“接下来,好像只能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在生这个孩子上了……”计有些遗憾地苦笑着说。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